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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车的旅程(节选)

2007-07-02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也斯 我有话说

编者按:本文节选自香港作家也斯近日出版的《也斯的香港》(香港三联书店出版)。也斯通过34篇文字,用独特的角度、现代的笔法,呈现了他眼中和心中的香港气质。

许久没有回春秧街街市了。在挤迫的店铺中间,突然从天而降挤出一所酒店。赶去见被我自作主张安排住在这儿的法国友人,经过童年上学走过的街市摊档,几十年也没完全改变。但岁月也不是没有留下痕迹,站在酒店门前的缺口,可见对面房子烟熏尘聚的黑痕。两位兴致勃勃的朋友,走过看见桶里的游鱼、雪柜里的大闸蟹、盆中的蚕豆,眼睛简直应接不暇。北角当年有小上海之称,我记得傍晚时分上海馆子生煎包的香气、还有南货铺酸湿香甜的气味。当年好似有较宽敞的空间。橱窗里摆放面包和巧克力的白俄餐厅。穿着白色婚纱模特儿的兰心摄影室,张爱玲曾在那儿留影。我大概知道张爱玲和上世纪五十年代南来文化人住在哪里。英皇道,走上去是安静的堡垒街。但如今,我的外国朋友指着电车站对面一枝电灯杆那么瘦长的新大厦,好似问我那是真是假?那丁方小幅新空间,是上帝从天上插下来的针,里面真的可以住人?

我该怎样带你认识我的城市,当上天和地产商把它变得对我愈来愈陌生了?来到电车总站,不如坐上电车,随着它缓慢的步伐,走到哪里看到哪里吧。我也不知我们会看到什么。

在铜锣湾,你看到拐弯处一个小小的空间,光容得下一棵树的,不禁笑起来了。这就是我们的广场?唔,不要笑,这儿曾是电车拐弯的地方、圣保禄女生围坐吃零食的小店、凤城茶楼、亚洲出版社。这儿也曾是某些文化累积的雏形。在这儿旁边的豪华戏院,我看到路易马庐的《马莉亚万岁》,珍摩露与碧姬芭铎参与墨西哥革命。在对面的乐声戏院,看到积大地的《糊涂舅父》,然后是一出译作《欲海惊魂》的黑白法国片,你第一次听到高达的名字,又被短头发认真却温柔地念着福克纳的珍茜宝迷住了,直至我们发现了四座被片名吸引而来的观众的不满。你散场出来带着莫名的兴奋。如果知道多一点这地方的历史,这儿也未尝不可说是个我们的广场。

路都不是笔直的。电车也不总是笔直往前走。在铜锣湾,它颠危危转往波斯富街,转弯时好似不胜负荷,随时要晃倒下来。但它还是踅过了。我们坐在车上,想过转车,但又还是留下来,跟着它转进跑马地,想经过了挤迫的大街,那儿或许有另一番家居的风景。

意大利家具店、圣保禄中学、阿美高餐厅……你想知道这儿有坟场吗?有!市场?医院?坟场?全在前头。人生需要的东西,差不多都在了。车逐渐慢下来,我们看见迎面而来的人潮。车在绿茵旁边停下。是赛马散场。原来今天是赛马的日子。对大部分人来说,这才是人生最需要的东西哩。

那便等吧。我们这些其他的人。老在等。等人潮过去。等风暴过去。等楼价下降。等灾难过去。从跑马地到天乐里口。一直在等。电车走走停停。从诞生的医院到坟场,都一路摇过去了。天色愈加阴暗,你只看见幢幢黑影。马会的大楼。新华社的大楼。今天前面空无人影。静静的街角。再吃力往前摇,又停下来。

车停在两旁的高楼之间。好似走不动了。亲爱的游客,你这一次真的有机会去体验本地人的生活了。包括日常琐碎、沉闷,避不开又无可奈何的一面,你在想什么?

湾仔这边有些旧楼。不是最旧的那种。你想看庙宇、苏丝黄、人力车、酒吧或是大牌档的湾仔?这要看你拐右还是拐左。如果你执着于现代主义,我们可以去看包浩斯风格的湾仔街市建筑,被一众庸俗的杂货档弄得失去性格了。合和中心还在旋转吗?抑或已经变成生锈的旋转门?我也没有细究了。家居的藤椅、窗帘和软枕。蒸炖焖的家常。湾仔不再是苏丝黄了,但大家记得的还是苏丝黄。

“为什么巴士都是空空的,而路上却挤满了汽车?”你就会,比方说,这样问。

车停在路轨上,好似永远去不到什么大佛口了。你大概也注意到大家行色匆匆,却又没有太多活动的空间?

你的黑眼镜后的视线,有时停在一点上,有时移开去。你看着这号称后现代的由福斯特设计的银行,人才和建材从各处凑合运来。内外上下的边界模糊了,只留下一对失势的狮子看着门――可门也不存在了。若果你知道多一点这地方的历史,你会知道,这儿过去作为英资经济和权力的中心,前面的广场不容许盖建高楼。而现在,广场上坐满了人。

现在,电车依循它的老轨迹,继续摇摇晃晃地前进。它经过消失了的旧邮局、经过消防局的旧址、经过开了门的中环街市、整过容的万宜大厦,正在向上环和西环的旧区驶去,在那儿,你还可以看到一些唐楼:那些高四五层、楼下是店铺楼上是住家的旧楼,仍然带着战前上海与广州的风格,宣示了它与过去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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