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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齐斯河波浪(小说)

2007-07-23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红柯 我有话说

编者絮语

在《大河》的鸿篇巨制后,红柯依旧心念于他的“额尔齐斯河”;在人们已经熟悉他绚烂的油画风格后,红柯仍然钟情于自己另一路的工笔白描。在红柯为数众多的有些“飞翔”、充满“神性想象力”的叙述后,这篇小说显得朴素而安详。

当然,不变的是准噶尔盆地、额尔齐斯河、阿尔泰山、骏马这样的小说关键词,是他笔下的西部精神和气象。

你可以把这篇看作爱情小说,虽然――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之间的故事是那么的淡,浅淡得不留心简直看不出来;或者,也可以看作是写一个男人的成长,一个男人和一条河的默契……

但,所有的这些,都是镶嵌在一个背景之中:宏阔而健康的生命观与自然观,人类与自然万物的渗透与和谐,生生不息的永恒生命。因此,父亲的溺亡与北冰洋的梦,爱情的意外与收获,也都自然而然,不动声色。诗意,也就由此诞生。

作者自道

――在新疆生活过的人多少有这种感觉,天地辽阔,视野就不一样、人就不那么嚣张、就有敬畏之心。在这种地方产生的情感该有多大的穿透力。

――西部有大美,就因为西部有健康的民间社会。十几个民族、世界几大文明交汇于此,大概是地球上最有活力的地方了。我在24岁到34岁这个人生最美好的时候生活在这里,实在是一个幸运。

――我很小的时候就向往北极的冰雪世界。好多年后,我带学生到阿尔泰实习,见到额尔齐斯河的那个瞬间,我就想到北冰洋,想到北极的冰雪世界,想到北极白熊。

――可能内地人无法理解,但生活在这儿的人,对爱情的理解与处理方式就是这样。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文学要表达的就是心灵的内在需求。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讲的多么清楚,没有外在的造化,心灵就会枯竭,但艺术的创造却得之于心灵。

北屯往北往西到布尔津哈巴河一带就是额尔齐斯河,在北屯就可以感受到额尔齐斯河潮润清爽的气息。

王老师住在北屯的最北边,紧挨着大片的田野,阿尔泰山近在眼前。山前辽阔的原野一下子让北屯给挡住了,北屯也不是什么大地方,无非是一片高高低低的房舍,从中心到边缘,房子越来越低。王老师的房子肯定是平房,王老师上班的小学校有一栋四层高的楼房。王老师骑上自行车不紧不慢十五分钟到学校。这一段路也是旷野与房舍的分界线,北方吹来的风有阿尔泰的湖泊河流的气息。还有马的嘶鸣,再远一点,可以听到悠长的鹰的声音。这个时候,王老师的车子就慢下来了,几乎停止不动了。人们惊讶地看着王老师如此高超的车技,没有人惊动他,包括策马而行的哈萨克骑手和蒙古族骑手。骑手们心中赞叹,眼睛里全是欣赏的神色。骏马受到感染,马蹄又轻又快,几乎没有声音。有一天,骑马的哈萨克女人绕着王老师和他那辆停滞在时间长河中一动不动的自行车转了几圈,哈萨克女人哭了,哽咽着告诉丈夫:“他在想念一个女人。”“我们不能打扰他。”丈夫抖动马缰,远远地离开了,妻子也离开了。王老师可以在更加辽阔的天地回味自己的隐秘生活。

哈萨克女人的眼光的确具有穿透力。二十多年前,大概是一九八六年前后,王老师还是阿勒泰师范学校的学生,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暑假去布尔津姨姨家玩。额尔齐斯河在阿尔泰山里分散成大大小小十几条支流,他生长的阿勒泰小城也只是额尔齐斯河的支流克兰河。这些支流在峡谷地带水流湍急,波涛滚滚,到了山外布尔津这样平坦辽阔的原野上,才呈现出一条大河的气象,宽阔、清澈、宁静,缓缓地向前移动。这个毛头小伙子第一次见识一条真正的大河。他这种年龄的小伙子,开始喜欢独自一个人去野外走动。在白桦林里待一整天。在草地躺一下午。在河岸边的被狂风刮倒的树杆上坐到天黑。有什么不放心呢?这可是中亚腹地极其安静的一座小城,果园、菜地以及各家各户的牛羊都是自由自在,吃饱喝足自己回家。他这个大小伙子,姨姨有什么不放心的?在姨姨一家看来,上学读书是很累很苦的差事,放假就好好休息,散散心。我们可以想象那时候的王老师过的是一种天堂般的日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晚霞烧红了整个额尔齐斯河两岸的黄昏时分,王老师,我们应该叫他小王。他还是个学生嘛。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展现出那么奇特的景象,额尔齐斯河两岸的密林全都消失了,天空和大地也消失了,额尔齐斯河无比壮丽地流进太阳的洞里,太阳很快就被灌满了……那么大一条河都流进去了,太阳的肚子咕嘟嘟响一阵就没声音了。他用水桶灌过鼠洞,他知道再深的洞快满的时候就没有声音了,就要小心地看着,黄鼠或者旱獭就钻出来了。从太阳的洞洞里钻出一个少女。他揉一下眼睛。他看到的是一棵小白桦树。在阿尔泰,到处都是婷婷玉立的白桦树,而且是一群一群,跟鸟儿一样,单棵的白桦树很少。被晚霞融化掉的白桦树又出现了,而且是一棵,直直地朝他走过来。不管他有多么惊讶,那个白桦树一样的少女轻轻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一直往下,穿过白桦林,穿过灌木丛和草地,一直到了河水拍溅的岸沿上,快要掉下去了。他这才发现宽阔的河面上有一个人在游泳。阿尔泰自古以来是骏马的天下,人们纵马疾驰,虽然有河流湖泊,可很少有人游泳。在额尔齐斯河上游泳是一件稀罕事。看样子那个人游了很久,又是仰泳,又是蛙泳,姿势那么优雅,额尔齐斯河很舒服地摊开了,彻底地摊开了,把这个游泳健将放进来了,河面涌起一道一道波浪,一直涌到岸沿上,哗啦啦溅起浪花,浪花里的芳香挟带着风穿过密林和草地,一直传送到准噶尔盆地,传送到戈壁瀚海。王老师现在还保留着浪花的哗啦声以及树林和草丛里的刷刷声。那个游泳健将在河对岸上了岸,是个中年人,岸上的少女显然是他的女儿,小王听到了少女喊爸爸,有这样的爸爸,少女是很自豪的。

吃晚饭的时候,小王给姨姨讲了河上的稀罕事。姨姨说:“你跑那么远啊,二三十里路呢。”姨父告诉他:“那肯定是团场的职工,团场有不少南方人,水性好,爱游泳。”姨姨姨父不知道那个白桦树一样的少女。

小王散心的地方就集中到河边了。而且是二三十里外的地方。小王还看到了少女游泳的景象。少女穿着泳装,从一株高高的白桦树上鸟儿一样跃入天空,划一道弧线,落水的声音很少,浪花也不大,河面轻轻一张,跟嘴巴一样把少女咽下去了。岸边陡崖上的小王紧张极了,喉结上下蹿动,当少女从几十丈外钻出水面时,他才松口气。

他一直待到开学前一天才离开布尔津。他已经在布尔津的街道上见过少女的一家人了。他还知道少女就在布尔津上中学。团场条件好的家庭就把孩子送到布尔津县城上中学,可以住校。他理所当然地看见少女骑自行车的样子。离开布尔津前,他推上姨父的自行车,大概是加重28红旗牌自行车,摔了无数次跤,鼻青脸肿,总算学会了骑车子。姨姨姨父高兴啊。这个洋学生总是蔫溜溜的提不起神。这下好了,跟小马驹一样了。更让姨姨姨父高兴的是小王等不到假期,星期日也来布尔津。放寒假,一般人很少出门,小王也要在布尔津待好长时间。冰雪覆盖的额尔齐斯河是另一番美妙的景象,密林挂满白雪,大河就像一头巨兽,晃动着躯体,无所畏惧地打量着辽阔的世界。暑假终于到了,奇怪的是再也没有见到少女跟她父亲游泳的迹象。小王有自行车帮忙,可以蹿过大桥到河对岸,到团场的条田上去拐弯抹角地打听。他听到的消息太吓人了,一年前,少女的父亲,那个游泳健将在河里淹死了,尸体都没有找到,大概漂流到北冰洋去了。放水浇地的老农工告诉小王:“那是个海军,东海舰队的炮艇艇长,不知咋搞的,落到阿尔泰,不过也好,总算到海洋去了,北冰洋也是海洋嘛。”小王身上冷嗖嗖的。

小王骑车到河边,把车子靠在白桦树上,扒下衣服,只剩下裤衩,扑咚就下水了,接着就咕嘟嘟叫水给灌饱了,漂起来了。他还能听到灌水的声音,不是用桶去灌鼠洞,是整个额尔齐斯河灌进了太阳洞里,让人吃惊的是这回太阳的洞洞里钻出来的不是白桦树一样的少女,是岸边的惊叫声。幸亏是在农场的地面上,有识水性的农工,很快就把他拖上来,人工呼吸,哇哇吐水,慢慢睁开眼睛,世界从此就模糊了。

那个少女还在布尔津,高中快毕业了,据说是个尖子生,考上大学没问题。小王这个阿勒泰师范学校的学生一下子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少女志在远方,不可能留在阿尔泰。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在河边的密林里,那个从乌鲁木齐赶来的大学生毫不费力地亲了那个少女,少女也亲了自己的心上人。据说他们是同学,小伙子比姑娘高一级,考到乌鲁木齐的大学里,姑娘所向往的远方就是乌鲁木齐。接下来小王看到了那动人心魄的一幕,小伙子脱下衣服,只剩下一条裤衩,扑咚下到河里,跟一条鱼一样畅游起来,仰泳、蛙泳,还有长长的潜水过程,宽阔的河面卷起一道道波浪,波浪一直卷到岸沿,河岸一下就宽了,就像大地在做扩胸运动。都扩到小王的胸腔里了,小王的心隐隐地痛,可他的胸部还是有节奏地嘎嘎响。接着是波浪所挟带的芳香清爽的气息,两岸的树木草丛全都响起来了。

两年后,小王师范毕业,主动要求到布尔津工作。小王理所当然成了王老师。王老师去的地方就是河边,特别是夏秋季节,河面辉煌的落日总是让他激动不已。王老师有过短暂的婚姻,王老师是打算在布尔津过一辈子的,可结婚没几年就离了。他本人也离开了布尔津,搬到北屯去了。

北屯是农十师师部所在地,是兵团的单位,还在小学里教书。那些年兵团的单位明显不如地方单位好,人们总是想办法调到地方上,最好是石油单位,经济效益好嘛。王老师逆向而行,没费什么事就到了北屯。据说他离婚不久去乌鲁木齐开教务会议,路过北屯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那个让他魂萦梦绕的女人,白桦树一样的少女理所当然成了女人。全家人在逛街,有丈夫有孩子,有老人,看样子是女人的母亲,没有父亲,好多年前父亲让额尔齐斯河漂到北冰洋去了。王老师眼睛一亮,就以最快速度办了调动手续。

王老师先住学校的单身宿舍,后来有了单间房。再后来,教师的收益越来越好,他又没有什么负担,积攒了一些钱。单位开始集资建楼。王老师出人意料,在郊区购买了带院子的平房。房子倒是砖房,相当旧了,可很便宜。人家搬走,王老师搬进来。老太太要去乌鲁木齐安度晚年,儿女们争气在乌鲁木齐有不错的工作。家什都搬车上了,老太太还要在院子里待一会儿。那真是一个不错的院子,有菜地,有葡萄架,有啤酒花。沿墙跟还有各种各样的花。老太太叮咛新房东:“你是个当教师的,有文化,交给你我放心。”好像不是卖掉,是雇人看管。老太太的女儿说:“是人家的啦,快上车吧。”王老师说:“不急不急,好好看看,啥时候想回来就回来住几天,这么多房子我又住不完。”女儿认出王老师了:“你不是布尔津那个小学教师嘛。”“啊,你认出来了。”“布尔津那么大,就那么几个人,在布尔津认不出你,在北屯就觉着面熟。”王老师快要热泪盈眶了,再三请求老人家一定要回来住几天。老太太一言为定唠叨个没完。出了院子,女儿埋怨老太太:“人家那是客气,你咋就当真了。”“我看不是,人家是诚心实意。”车子已经开动了,那个少妇看了王老师一眼,上车走了。

王老师忙了一会儿就安顿好了,他的家当本来就不多,一切都是现成的,包括锅灶,都能用。老太太是个能干的人,角角落落都是干干净净的,等于进了一个新家。尤其是院子里盛开的鲜花,绿油油的葡萄和啤酒花,院子外边大片大片的葵花地,再远一点有牧人纵马疾驰,再远一点就是蓝色的阿尔泰山脉。王老师坐在院子里,藤椅吱吱响,他就这么一直坐到晚上,星星一颗一颗升上天空,夜幕就像星星吐出来的气息,潮润清爽,这种气息太让人吃惊了,王老师呼一下子站起来。他听见远方有泉水叮咚,有溪水跳跃,有大河喘息,然后是河面的波浪一道一道,那么雄浑地涌过来了……然后是马群悠扬的嘶叫,天一下子就亮了。吃一点东西去上班竟然不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多。

老太太没有回来,老太太的女儿回来了。老太太去世了,女儿把母亲安葬在布尔津额尔齐斯河边,她父亲的墓是一座空墓,有母亲躺在那里,可以算是真正的墓地了。路过北屯的时候,天快黑了,她原打算在老宅子里待一会儿就走。王老师弄一大桌菜,还有葡萄酒,话就多起来了。很快就谈到她的父亲,那个前东海舰队的炮艇艇长,农十师××团的连长,在额尔齐斯河游泳就像在大海上开军舰一样。

“我们家原来在五家渠,父亲在海上待惯了,一定要到有水的地方,就争取到阿尔泰来了。”

“到阿尔泰就等于到了海洋。”“你见过真正的海洋吗?”“电影里见过。”

“我哥哥是在海边出生的,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我生在新疆,爸爸就带我游泳。他不是淹死的,他想一直游下去,他肯定游到北冰洋去了,你信不信?”

王老师当然相信了。

他们很快就谈到那个跟她父亲一样水性好的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后来做了她丈夫。王老师说:“他太幸福了。”

“那是你的想象。”“我看见你扎在白桦树上的红纱巾。”

每一棵白桦树上都有一双树的眼睛,在树眼睛底下亲吻过的少女总要解下头上的红纱巾扎在白桦树上,捂住那双深情的眼睛,表示从此以后不再去看其他人了。

女人的婚姻显然出了些麻烦。可女人不想谈这些烦心事。女人喝酒也很有节制。她情愿谈她的亲人们,还有额尔齐斯河。

“一个水性好的人是淹不死的,你说对不对?”“他一定迷上了河里面的某些东西。”“算你说对了,你真是额尔齐斯河的好孩子。”王老师咧开大嘴笑起来。

“我告诉你这条河的秘密,”女人真是个好女人,喝了那么多酒,吐出的全是香气,“我父亲最后一次下水时告诉我,闻到河的气息就赶快下水,不要让河把你在岸上薰倒了,那是很可怕的。”

王老师紧张到了极点。

“我父亲就是让河的呼吸薰了整整一年才下水的。”

王老师给女人准备好了房间。其实也没怎么准备。王老师一直保持着房子原来的样子,女人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女人就有了过夜的打算。女人是让王老师扶上床的。王老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女人睡得很安静,都是酒的作用。女人的呼吸芳香迷人。王老师不能再等下去了。王老师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天空没有星星,月亮跟老虎一样,把星星全吃光了,偌大的天空,只有月亮一个奔来奔去,阿尔泰的月亮,有磨盘那么大。王老师上床的时候没有脱衣服。

第二天早晨女人离开的时候,告诉王老师:“你真是个有心人,房子保持这么干净,一直保持下去,你会得到幸福的。”

从女人的神情里可以看出来,这不是客气话,是诚心实意让他得到幸福的。

有一天,王老师正给花浇水,听见邻居在叫他,问他租不租房子?这些年他一直等着老太太回来住几天,要租他房子的人很多,他都没答应。老太太去世了,老太太的女儿回来住了一宿,所有的心愿都了却了,闲这么多房子还不如租出去。他就答应了。人家就过来了。是母女两个,条件挺高,便宜干净。临近田野的平房肯定便宜,干净就不一定了,像王老师这么干净的房子真不好找。人家来的真是时候,王老师没了牵挂,人家进来一看,干干净净,还有花、有葡萄、有啤酒花,母女俩挺高兴,就搬进来了。母亲也就三十来岁,女儿上小学二年级,不在王老师的学校。一口甘肃话。新疆好多老住户就是甘肃人,说甘肃方言,王老师弄不清这家人是老住户还是新来的。这个孩子跟着母亲走过好多地方,是个有见识的孩子,性格开朗,喜欢问王老师问题,王老师也乐意给这个可爱的小丫头讲讲课。

孩子的嘴巴本来就是个大喇叭,王老师很快就了解了这家人的底细。孩子的父亲好几年前来阿尔泰山挖金子,金子没挖到,把命丢在了阿尔泰,女人就带着孩子从甘谷老家赶到阿尔泰,到处打工,阿尔泰的七八个县方圆几千公里比内地一个省还要大的地域全跑遍了。王老师听得直吸冷气。这都是从一个小女孩嘴里说出来的。“你几岁来阿尔泰的?”“三岁。”细细一算五年多了。甘肃女孩子本来就是红脸蛋,跟着母亲在阿尔泰群山到处奔波,又红又黑,黑中透红,眼睛亮晶晶的。女人在好几个地方上班,都是南方老板开的家具店、小作坊,大多时间都是天不亮出去,天黑进门,很少有星期日。小女孩都是自己管自己,王老师就要管好多事情。女人嘴笨说不出几句感谢话:只会一句“给你添麻烦啦。”王老师也能说甘肃话,手一摆:“莫啥莫啥,举手之劳。”

王老师观察得很细,女人跟孩子挤一个被窝,还留一个被窝,显然是给亡夫留的。那床被子洗得干干净净,过一二天拿出来晒。王老师就想起这些年他一个人打扫房子的情景。这个女人包揽了一切。王老师打算帮这个女人,就告诉女人,把孩子转到自己的学校:“那是重点小学。”“重点学校花费大,我撑不起。”“我就说是我家亲戚,学校就能收。”女人还在犹豫,王老师说:“我没啥负担,又没给学校提过啥要求,这个忙不帮白不帮,你想好。”女人点头了。

孩子成了王老师的学生。王老师是骨干老师,孩子崇拜得不得了。母亲回家再晚再累,孩子还要呱呱呱给母亲讲半天王老师。

王老师出进就把孩子捎在自行车上。王老师的车子就快起来了。人们再也见不到王老师那种停滞在岁月长河中一动不动的高超无比的车技了。一年后,孩子上到三年级了。有作文课了,孩子的作文让王老师也让学校吃了一惊,下边就是这篇作文。额尔齐斯河波浪

三岁那年在甘谷老家我听到爸爸死在阿尔泰,爸爸没挖到金子,把命搭上了。捎回来的只有铺盖和一支笛子不像笛子箫不像箫的管管子。二伯说我爸就是叫这个管子缠住了,没挣下钱,丢下老婆娃不管了。我大伯撕住二伯的耳朵,扇二伯的脸,一边扇一边骂:“谋财害命的把戏我见多啦,你心瞎啦。”我二伯连哭带叫:“万银,你把我害扎了,都是这个管子惹的祸。”我二伯要毁管管子,我妈不让,我妈跟豹子一样扑上去,把管管子攥手上,拉上我,扛上我爸的铺盖离开了甘谷老家。屋里人要拦,我爷我婆发了话:“叫万银媳妇去,把男人的死因查清楚,到时候该咋办就咋办。”一路上,我跟我妈搭拖拉机、搭卡车,搭拉煤的火车到了新疆,再搭卡车到阿尔泰。很快就把我爸咋死的查清楚了。不怪我二伯,谁也不怪,我爸是在青河县暴风雪中冻死的。我爸死的前几年,迷上了额尔齐斯河边的音乐,据说是从娃娃额尔齐斯河开始的。额尔齐斯河有十几个支流,我爸一个一个走遍了,一直走到哈纳斯湖,跟着老艺人学那好听的音乐。据说我爸只学会了一首曲子,名字就叫《额尔齐斯河波浪》。我爸听到这个曲子那一天就把金子看轻了,就没心思挖金子了。用我二伯的话说,都是念书把我爸念成那样子,考大学没考上,还戴个眼镜,就容易鬼迷心窍。我妈不信我二伯,说二伯是驴放屁。我妈带上我在阿尔泰走了五年,终于在哈纳斯湖边听到了老艺人吹奏的《额尔齐斯河波浪》。

王老师看完这篇作文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需要讲清楚的是王老师走出校园,忘了骑车子,步行回家,直奔租出的那间屋子。门挂锁,趴窗户上可以看见床上的一切。母女俩那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另一床被子是拉开的,放着枕头,好像那个淘金的丈夫睡得正香。墙上挂着孩子反复描述的吹奏过《额尔齐斯河波浪》的管管子。王老师知道这是阿尔泰图瓦人的特有的乐器“苏尔”,是用一种叫“扎拉特”的草的茎杆制成的。王老师若干年前所感受到的额尔齐斯河宽阔的波浪全都浓缩在这根细细的管管里。王老师站了很久,又轻手轻脚退回自己屋子。

女人好像有什么感应,天黑前就回来了,刚开门,王老师就跟进来了,王老师指着墙上的“苏尔”管,紧张到了极点。

“我能不能看看这个?”

女人抬头看着王老师,看了那么久,那种目光会让人发毛的,可王老师只有紧张只有无限的期待。女人取下“苏尔”管,摸了又摸,递给王老师,女人的眼睛就红了。

王老师轻轻吹起来了,苏尔管只有三个音孔,全靠舌尖控制风门大小发出声音。没有八九年的时间是学不会的。女人的丈夫用三年时间学了一首曲子已经是奇迹了。我们可以想象,王老师吹出的是什么声音。我们甚至怀疑他压根就没有吹响“苏尔”管。可王老师确确实实把肺腑之气都吹进去了,他自己首先听到这首动人的曲子,以及曲子里散发出来的额尔齐斯河的波浪和涛声。那个甘肃农民那个淘金客放弃金子,沉醉于波浪与涛声是值得的。

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王老师躺在了那个空了好多年的被窝里,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早大亮,是周日,孩子在院子里念书,女人在院子生火做饭。不是有厨房嘛。女人不理王老师,女人在炉子上放一个砂锅,砂锅里煮着洋芋,女人一边忙活一边吱吱唔唔唱甘肃小曲。这种曲子也流行于新疆各地,在那些甘肃籍居多的村庄,常常可以听到女人们满心欢喜反反复复地唱这么两句:

“砂锅里煮的洋芋蛋,炕上躺个死老汉。”

王老师太斯文,问邻居:“我是她丈夫嘛,她咋还吱吱唔唔唱啥死老汉?”

邻居是甘肃人,邻居就笑了:“那是女人真心喜欢你。男人出门挣大钱,回来往炕上一躺,啥都不干,只管享福,你还不知足?”

红柯又名杨宏科,1962年生,陕西岐山人。曾在新疆生活十年,现执教于陕西师范大学。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有小说集《美丽奴羊》、《黄金草原》、《跃马天山》、《太阳发芽》等,长篇小说《大河》、《老虎!老虎!》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奖等。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被评为2001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第一名。本版曾节选其长篇近作《乌尔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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