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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解放(小说)

2007-12-24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马笑泉 我有话说

飞龙县有几个女强人,国税局副局长朱满珍要算一个。她丈夫谢解放从部队转业回来,轻松容易就进了人民银行,很难说不是朱满珍的功劳。谢解放,老实人,在部队里混了那么多年,除了搞张党证外,其它什么也没捞到。不过他手气好。当初回家相亲的时候,朱满珍还在乡政府当会计,言语不多,貌亦不甚出众。谢解放考虑到自

己远在桂林当兵,讨个漂亮老婆在家,不放心,咬咬牙,放弃了另一个模样水灵的大姑娘,选中了朱满珍。八年以后,朱满珍不但替他生了一儿一女,还进了城,成了朱局长。他也得以凭借局长丈夫的身份,在人民银行保卫股谋得了一个铁饭碗。

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好处。行里人都公认谢解放脾气好,对谁都是一张笑脸。据说谢解放在屋里是家务活全包。大家就感叹,说老谢不容易。但谢解放很开心,经常骑着部载重单车,哼着小调来上班。他好酒,值班的时候,在食堂吃饭,很简单的菜,他也要喝上二两“昭市大曲”。每当把酒瓶摸出来的时候,他总要对其他同志说,来一点吧。大家都笑着推辞。他也就不再客气,一杯酒下肚子,脸上就现出陶然满足的神色,似乎觉得人生异常完美,再没有别的想法了。其实谢解放酒量不在有“酒豪”之称的保卫股长胡伟之下,二两酒远远未达到他的最高限度。但他要值班,只喝二两,意思一下。喝多了,也怕别人议论。谢解放做人就是这么谦抑,处处小心,所以大家难得讲他坏话。最多就是胡伟说一句,男子汉,靠老婆,不好。但胡伟这么说,多半是因为他自己的老婆没有当上局长。

除了喝酒外,谢解放还有个爱好,收集毛主席像章。这个癖好,他当兵时就有了。战友们的像章,如果不想要了,他马上去讲好话拿过来。就算是雷同的,也要――他可以拿去再跟别人换。在部队十年,别人要么是带了个副团级回来,要么是裹了一笔钱回来,他是背了两大包像章回来。到了地方后,工资高了,搜集像章的资本顿时雄厚起来。只要有空,他就骑着那部载重单车,蹿到乡下,一户一户地去问。乡下人,在文革时候把这看成是宝,爱惜得不得了。后来改革开放,经济至上,又觉得这个实在没用,给细伢子耍都嫌扎手。现在听说居然也能换钱,当然是大喜过望,一家人把箱底翻遍,全都奉献出来。其实也就换了那么五块十块钱,还觉得是大赚了一笔。老解常常满载而归,一脸红光。

有次谢解放听说北坪乡有个农民,家里一个毛主席像章,有脸盆那么大,顿时激动不已,单车也不骑了,坐了个小三轮,在乡里的毛马路上晃了个把小时,一身尘土地出现在该农民家门口。他也不说是来买像章的,只是装作过路,走得渴了,来讨口水喝。农民兄弟很热情,见他热得额头上的油汗灼人眼睛,便让到堂屋里来歇凉。谢解放边喝水边跟农民兄弟扯闲谈,从地里的收成扯到乡干部现在越来越嚣张,竟扯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农民兄弟见他胸脯上别着个陶瓷的毛主席像章,说,现在你还戴这个?

谢解放就告诉他,自己是当兵出身,很崇拜毛家爹爹。只是这样的像章现在很少有了。

谁讲没有?我家里就有一个大的。谢解放笑呵呵地说,那拿来看一下喽。

农民兄弟马上从厢房里搬了出来,比普通的搪瓷脸盆还要大,品相也好,没有哪里缺口。只听到自己的心砰砰地跳,谢解放努力把粘在像章上的目光收回,说,这么大的像章,文革的时候有蛮多。

农民兄弟也承认,那时是有好多,自己这个也是公社散伙,捡回来的。

谢解放很诚恳地说,我喜欢收点这样的东西,不如我出点钱,你就让给我吧。

农民兄弟很惶恐,说,哪能收你的钱。你要不怕扛,就拿走,反正我放到家里也占地方。谢解放倒于心不安,硬是放了二十块钱,扛起像章,顶着毒日头,走到乡场上搭车。他怕人多,万一挤坏了像章,那就真的会悔断肠子。咬咬牙,拿出少有的慷慨,又花了二十块,包了部小三轮回城。一路上他的背不停地碰撞到车厢上,但这个像章却始终是竖放在大腿前端,连身子都不让挨着的。

回家后,谢解放专门找了层塑料薄膜纸,把这个像章仔细包好,收在柜子里。自此很难有人瞻仰到该像章的尊容。后来只是听说这种像章,在广州那边,已卖到了一万块钱。也有人上门求购,但谢解放声明自己并不缺钱。打量了一下谢解放新修的三层房子,来人确信他所言不虚,于是提出看上一眼。谢解放言语立刻变得含糊,最终连像章的面都没让那人见着。

过了半个月,家中失盗。那个像章幸亏藏得严实,没让偷走,但另有一批小像章被窃贼卷走了。谢解放连连跺脚,赶到派出所报案。警察听说是丢了一些毛主席像章,顿时就了无兴趣,懒懒地录了笔供。谢解放见他们不当一回事,回来后就要朱满珍给公安局长打电话。白了他一眼,朱满珍说,就这个事,怎么好打电话?

谢解放赌气说,你不打,我打。

朱满珍冷笑道,你打,你打,看人家晓得你是谁?

谢解放就泄了气,闷闷地又去清理那些像章。把贵重的打好包,藏在大衣柜背后墙壁上的一个暗柜里。有时忍不住想看了,又费力地把柜子移开,捧出来,层层揭开,一个一个地摆在桌上,细细地看上半天,再收起。朱满珍见他如此紧张,干脆就买了条狼狗回来,养在院子里。自此再无江湖好汉敢翻墙而入。但谢解放却并不将那些像章移出来。

转眼又过了八、九年,谢解放也已四十有五,顶上的毛都被老天爷拔光了,一双儿女竖起来都比他高。女在地税局搞文秘,儿子中专毕业后进了烟草公司。大家都恭维谢解放有福气,崽女都进了那好的单位,自己还不用操半点心。谢解放也觉得自己应该高兴,但不知为什么,笑起来总是有点勉强。其实他也很想为儿女尽点力,但从进重点中学到找工作,朱满珍都一手包办了。谢解放只有在炒菜上搞点花样,再就是拖地时用力一点,把家里收拾得很整洁。但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出力,至少不是专为崽女做的。谢解放心里总是不踏实,觉得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并未尽到义务,在儿女面前竟有点怯怯的。

儿子谢晓东,性格长相跟朱满珍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从小就不太听谢解放的话。现在工作了,跟社会上的人一接触,更是觉得自己的老爸不像个男人,活得简直窝囊。谢解放跟他讲话,每每小心地挤出个笑脸来,小谢同志还爱理不理。新房修好后,他自己有了个小天地,里面贴满了刘德华梅艳芳的画像,还时不时洒点花露水。这块宝地,从来都不准他爸爸进的,说他一身油烟味,弄脏了自己的房间。心里痛得很,但谢解放还是严守这条禁令。只是有时候想起伤心,值班的时候跟胡伟唠叨两句。胡股长一听,瞪起眼睛说,那你不扇他一个巴掌?

叹了口气,谢解放说,那打得的?他不跳起到天上去了。说完,眼睛竟然微微红了。

胡伟却一点都不同情,抓住机会,严厉批评了他一通,说做爸爸的要没点煞气,怎么行?看来根子还是在你老婆。你得先把老婆治服。

他讲得口水四溅,谢解放只是坐在那,岔开腿,上身前倾,看着地上的瓷砖,脑袋险些栽到裤裆里去了。胡伟还不过瘾,换了班后,把老谢的不幸遭遇四处宣扬,就差没在行里张贴大字报了。胡伟说,这样对他爸爸,到底是不是他崽?

某男同志从镜片后面投出两道神秘的目光,说,那就不晓得了。

又有某女同志捂嘴窃笑,随后又说,你们莫这样在背后讲喽?

其他人都不开口,但脸上均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胡伟的这番教训,似乎并没有在谢解放身上发挥作用。因为谢解放的女儿谢灿对他还好,从小到大,爸爸爸爸的叫得亲甜,让他总算有个想头。女比儿子要大,在弟弟面前还有点权威。有时谢晓东实在不像话,谢灿就会骂他,怎么这样跟爸爸说话,没大没小。谢晓东不敢回嘴,勾起个脑袋走开了。看着女儿,谢解放总觉得她身上晃动着一片阳光,能让自己心里亮堂起来。

谢灿在长相上吸取了父母的优点,而弃二人之糟粕,算得上有几分秀气。加上单位好,追她的伢子可以在资江上搭一座人桥还绰绰有余。但朱满珍把她看得很严,下班后六点钟必须到家,夜里不准出去。如果有男的打电话找谢灿,她总要在一边严密监视,只恨不能把电话抢过来盘问一番。每当朱满珍把脸凑过来,尖起耳朵公然窃听时,谢灿恨不得拿起剪刀对准她的脸扎下去。但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惊骇。

从小到大,朱满珍对谢灿都很严厉,她也服从惯了。谢灿记得有次跟老弟打架,弟弟用石头把她的头砸破,流出好长一条血,从额头上爬下来。她气不过,用力把弟弟推倒在地上。朱满珍走过来,明明看到她流了血,却先把老弟扶起,确认他没有受伤后,才边骂女儿边带她上医院。还有一次,谢解放回来探亲,给了谢灿一块钱,她跑去买了块红头巾,扎在头发上。朱满珍看到了,上去就是一巴掌,把绸子扯了下来,说,小小年纪,就耍什么妖气。再就是凡有零食,总让谢晓东先挑,剩下的才归她。

这些事,当时只是觉得委屈,哭过一阵后又晴朗起来。但长大后,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似乎已遗忘的事,一件件又浮了起来,在眼前鲜明地晃动。就像谢晓东看不惯谢解放一样,她也越来越看不惯朱满珍――在外面是领导,回到家里还是板着张脸,跟自己,跟爸爸说话都是用命令的口气。只有谢晓东一露面,笑容才开始登场。我要是爸爸啊,早跟她吵起来了。

谢灿心里到底想什么,朱满珍同志没空去搞调查研究。她想着自己反正是一门心思为女儿好。把她搞进地税局,那可是费了不少的劲。可恨这丫头,居然毫不领情,好像自己是在害她一样。找男朋友这么大的事,也从不主动打商量,还瞒着瞒着,把自己当贼一样防。房间里的抽屉还上了把锁,里面关着她的日记。看着那把锁,朱局长心里就有火。要不是考虑到自己的领导身份,真想一锤子把锁砸开,看看本子上到底写些什么?不过锁得再严也没用,反正乘龙快婿她心目中已有人了,就是县司法局局长的大公子石志武。听说石局长很可能将荣升政法委书记,看来步伐得加快才行。

石志武在地税局征稽股工作,专门到店铺里收钱。那些老板都怕了他,背后送他一个外号:石磨子――再干瘪的人也要被他磨出油来。他业务繁忙,整天在外面转,朱满珍好容易抓了个机会,请他到家里吃饭。喊吃饭,石志武根本不稀罕,闲杂人等还请他不动。但朱满珍开口,他还是要给面子的。五点钟的时候,他正在个酒店老板那里打麻将,突然就想起这事,忍痛离桌,开着摩托,一路狂冲地到了开发区。

朱满珍的新屋,进火的时候来过一次的。石志武记性好,不用打电话问路,就找到了地方。进了客厅,换上拖鞋,他发现在家里的朱满珍格外和蔼可亲,还特意把自己的女喊到面前来做了介绍。石志武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他觉得谢灿文静,还算秀气,虽说做情人还少了点姿色,但拿来做老婆,倒还合适,可以列入考虑范围之内。谢灿打了个招呼后,又回房里去了。这很正常嘛!女人就是这样,就算心里想得要死,面子上还是要装出羞答答的模样。想到这一点,石志武就有点悠然神往,连谢解放跟他搭话,也没反应。直到朱满珍递了个桔子过来,他才回过神来。

你父母还好吧?

听到这一句,石志武就意识到自己的优越身份,感叹了一声,他们都很忙!然后习惯性地跷起二郎腿,一晃一晃的。嘴巴子也放开了,跟朱满珍聊些单位上的事,笑这个是麻雀跟着大雁飞――自不量力,骂那个是和尚师傅捡到把蓖梳――没得用。谢解放越听越不自在,本来想替谢灿仔细考察一下的,这下就提前起身往厨房去了。朱满珍喊谢灿出来陪客,谢灿不应,她只好对石志武说,丫头怕丑。石志武大度地笑了笑,表示理解。解晓东在一边看着,心里也不爽,眼睛便直盯着电视里的那个又唱又蹦的小燕子。

饭菜搞得很快,也很丰盛。谢解放其实很想多放点盐,把口味搞糟。但他始终下不了手,还是像往常那样,怀着满腹委屈,尽职尽责地把事做好。只是石志武要喝酒的时候,他推说身体不适,不陪了。朱满珍只好和石志武喝了两杯。谢灿被强制安排坐在他身边,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草草扒了两口饭,就退席了。关于石志武吹捧朱满珍领导有方,吹嘘自己如何能干的话,她是一句也没听到。总之,这餐饭是吃得不冷不热,没能达到朱满珍期望的效果。送走石志武之后,关上门,她脸上的笑容也关进了脸皮后面。把谢灿从房子喊了出来,她问,你对客人什么态度?

我怎么啦?

怎么啦?他爸爸马上就要提政法委书记了,他也快要提股长了。我是一片苦心为你着想,你还像个木头一样!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你是我朱满珍的女儿,绝对要找个门当户对的。

那我也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找个这样的人。

谢解放见势头不对,搂着谢灿,要把她带到房间里去。朱满珍大概是喝了几杯酒,煞气格外大,头发都爆了起来,说,不准进去。今天在这里说清楚,你是不是看上哪个没起色的人了?

我看上谁,跟你没关系!

“啪”,朱满珍甩手就是一巴掌。谢灿的脸上立刻现出五个朱红的指印。

“啪”,朱满珍也挨了重重的一记。

谢灿和谢晓东都愣住了。朱满珍脸色发白,嘴唇直打哆嗦,看着谢解放,像是根本不认识他。

插图:郭红松

马笑泉 回族。1978年出生于湖南隆回桃洪镇。作品发表于《当代》、《收获》等刊,并被多种选刊选本所转载。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民间档案》,中篇小说《愤怒青年》、《打铁打铁》、《江湖传说》、《成仙》,短篇小说《异人》、《幼兽》等。现供职于邵阳日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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