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我眼中的水上勉先生(上)

2008-01-04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陈喜儒 我有话说

2007年秋天,日中文化交流协会来信,邀我去看戏:为纪念日中邦交正常化35周年,日本青年座剧团来华演出话剧《文娜啊,从树上下来吧》。《文》剧是由日本著名作家水上勉的小说《青蛙啊,从树上下来吧》改编的,描写青蛙文娜,寻找未知的神秘世界,爬到柯树顶端,看到了弱肉强食的残酷,最后又回到伙伴中的故事。自1

978年以来,《文》剧上演1136场,曾到中、俄、美、韩演出,被誉为“生命的赞歌”。1981年曾在北京、南京、上海上演,这是第二次来华公演。

这使我想起了水上勉先生,他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知道水上勉先生,缘于一篇文章,是上世纪70年代末,偶然在一本日文杂志上,看到一篇名为《蟋蟀罐》的文章,记述老舍先生1965年访问日本时,到水上勉家里做客的情景。水上勉的朋友从北京带回一个蟋蟀罐,但日本人没有养蟋蟀的习俗,不知怎么养,水上向老舍请教。老舍告诉他过去北京人如何养蟋蟀,斗蟋蟀,并且相约他到中国时,带他到古董店,为他淘换蟋蟀罐,陪他去六祖慧能修道的蕲州黄梅东禅院。

他盼望与老舍在北京相见,但却风闻老舍投湖自尽。他无法理解中国发生的悲剧,心中充满了疑惑、迷茫、悲哀。有一天,他做了个梦:抱着蟋蟀罐,跟在拄着手杖的老舍先生后面,沿着长长的石板路,向古寺走去。无穷无尽的路,总也走不到头,只有那清脆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响着……

这是我读到的第一篇怀念老舍的文章,而且是日本作家写的,既感动也悲凉。从此,我记住了他的名字――水上勉。

几年后的1980年4月,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到日本访问,见到了水上勉。那天,团长巴金和水上勉接受日本电视台采访,在新大谷饭店的庭园对谈。早春时节,虽阳光明丽,但风很清冷。一位身着藏青色条纹西服的绅士,与电视台的人说着什么,缓缓走到摄像机前,与巴老相对而坐,他就是水上勉。只见他中等身材,浓眉大眼,鼻子挺拔,举止潇洒。头发很长,前面的一缕已经花白,不时耷拉下来挡住眼睛。那双眼睛,柔和而明亮,但好像闪着忧郁的泪光。

宴会时,我坐在他对面当翻译。水上先生讲起了佛教,背起了《般若心经》、《大悲咒》、《消灾咒》,还有禅宗六祖慧能的偈诗:“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他说,他生在一个不到60户的偏僻贫困的山村,父亲是个穷木匠,长年四处流浪,不问家事,5个小孩,全靠母亲种田养活。他9岁时,母亲为了减少一个吃闲饭的,含泪把他送到京都相国寺瑞春院当小和尚。

他每天要念经,走访施主,打扫寺院,擦洗走廊,为老和尚背孩子,洗尿布,还要上学读书。每天早晨5点钟就得爬起来干活。起不来,老和尚就把绳子系在他手上,到时候拉他。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猪狗般的生活,就逃出了寺院,到处流浪。他卖过木屐、膏药,当过学徒,送过报纸,办过出版社,干过新闻记者,做过时装模特……先后干过30多种职业,直至40岁,写出了《雾和影》,轰动日本文坛,才摆脱了贫困。

如今,他在日本文坛,声名显赫,如日中天。他有与松本清张齐名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如《雾与影》、《海之牙》、《耳朵》、《火笛》、《死亡流域》、《饥饿海峡》等;还有描写苦难人生、坎坷命运的作品,如《雁寺》、《五番町夕雾楼》、《一休》、《火烧金阁寺》、《越前竹偶》、《古河力作的生涯》、《宇野浩二传》等。他获直木奖的《雁寺》,被日本著名评论家伊藤整誉为:“纯文学小说与推理小说相结合的成功之作。”

1982年6月,我参加中国作家团第三次访日,应邀到水上勉家里做客。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水上勉身着黑色和服,赤脚穿着木屐,边喝威士忌,边聊天。他的头发还是那样长,前边的那一缕还是常常耷拉下来挡住眼睛。他不厌其烦地把头发捋上去,但一会又掉下来。眼神还是那样忧郁,好像刚刚哭过。

他送我几部新作,又拿出一本刚出的《水上勉相册》。他指着一张照片说:“1938年,日本国际运输招工,我报了名,去了中国。由神户坐船到大连,再乘火车到沈阳,在沈阳北市场当搬运工,和中国工人一起装卸货车。工头凶神恶煞,常用鞭子打人。我因劳累和营养不良,得肺病咯血,不能再干活了。多亏一个烧水的中国孩子照顾,我才活下来。他的名字我已经忘了,但他的面容,常常浮现在我眼前。40多年过去了,不知他是否还在人世?上次到中国大同访问,看了云岗石窟,但我更想看一看大同煤矿的万人坑。我是个小说家,应该为那些无名的死者,那些被累死饿死病死打死的冤魂,留下墓志铭。”

他说:“去年,我和剧团到中国演出《文娜啊,从树上下来吧》。在南京演出结束时,台下响起热烈掌声,我激动得哭了。中国观众喜欢我的戏,我感到莫大荣幸。不过我在排戏时,很霸道,不讲民主。我要求演员了解剧情和作者的创作意图,把握人物性格,并形象地表现出来。”

谈到日本文学的纯文学与大众文学时,他说:我搞不清那些理论。比如巴金的《家》,既写他自己,也写社会。写自己,属纯文学;写社会,属大众文学,因此可以说《家》既是纯文学,也是大众文学。我的作品,其中有我个人的经历感受和思索,也有社会生活。我觉得作家不必关心自己属于哪类作家,关键是写出好东西。鲁迅先生的《故乡》,写得多好:“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如果叫我在全世界的文学作品中选出10篇杰作,我第一篇就选《故乡》……

在京都,我们参观了水上勉当小和尚时的瑞春院。它是京都相国寺十三院之一,由龟泉集征和尚创建。寺院不大,古木参天,绿草萋萋,石阶上布满青苔,幽深静寂。

瑞春院的主持须贺玄磨夫妇热情地陪伴我们参观佛堂、水上勉当年住的地方、天天打扫的厕所、走廊、老和尚吊打他的那棵柿子树。须贺法师指着墙边的一棵百日红说,水上勉当年就是爬上这棵树,越墙逃走的。然而,几十年后,这座寺院却因水上勉的小说《雁寺》而蜚声日本,香火兴盛起来。在寺院的走廊里,挂着水上勉与电影《雁寺》的导演川岛雄三访问瑞春院时的照片。

走出瑞春院,飘起了霏霏细雨,天地间迷蒙蒙的。当年,水上勉就从眼前这条泥泞崎岖的小路,走进风雨,走上人生大舞台,走向文坛。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