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我眼中的水上勉先生(下)

2008-01-11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陈喜儒 我有话说

1985年访日时,水上勉先生恰在他的故乡若狭建造了一座文库,邀请我们去看一看。我们从京都出发,坐火车先到滋贺县的今津町,再换乘汽车去水上勉的故乡――福井县大饭町。

大饭町是个面临日本海的偏僻小山村,古代是北条氏的领地,称为若州,是有名的穷地方。水上勉有一篇小说《桑孩儿》,就取材于北陆贫

苦山村的风俗。那里的农民很穷,终日劳作,也只能养活两个孩子。如果生下第三胎、第四胎,不是母亲用湿毛巾亲手把孩子闷死,就是扔到桑田的洞穴里。如果这个婴儿生命力极强,没有冻死饿死,也没有被野兽吃掉,活到第二天,父母再抱回来哺养。

水上勉就是在这样一个贫困落后的地方度过童年的,他成名后,并没有忘记故乡那片贫瘠的土地,常常怀着淡淡的哀愁,描写故乡心灵手巧的竹匠,流落在穷乡僻壤的乞丐,露宿在荒村野店的盲艺人,孤独寂寞的小和尚……

我们的汽车穿过若狭和滋贺交界的一座大山,直向大饭町驶去。沿途到处是荒山野岭,干涸的河流和布满乱石的海滩,几乎看不到人家。这地方与日本的其他地方相比,显得贫穷落后。

到达大饭町时,已近中午,水上勉先生和他的弟弟、女儿正在文库门口等候。文库建在农田中间,后面是山和竹林。主要有两座建筑,一座是瓦顶图书室和陈列馆,一座是稻草葺的竹偶文乐堂。北陆一带冬天雪大,所以屋顶都呈人字型,这样飘落的积雪会不断自动滑下。两座建筑物中间由长廊相接,形成一个整体。

进入大门,右侧是客厅,中间放着一张厚重的白木桌和几把粗拙沉重的白木椅,墙上挂着几幅乡土画家的油画。

大家落座后,水上勉先生说:“诸位是第一批光临文库的外国作家,大概也是第一批到这山野荒村的外国作家,我作为这片土地的主人,感到很光荣。不怕朋友们笑话,我节衣缩食15年,拼命写作,积攒了1.2亿日元(约合人民币700万元),修建了这座文库。为此,亲戚朋友家的婚丧嫁娶我都不敢去,因为要送礼花钱。不少亲朋和我疏远了,说我是吝啬鬼、葛朗台,一毛不拔。”

他苦笑了一下,呷了一口茶继续说,“我就是在这个村子里生的。9岁离家,连小学都没有毕业。那时候,家里没有电灯,也没有书。后来我到处流浪,只有书是我的伙伴。现在回想起来,是书使我成为一个作家。我的藏书越来越多,于是就想在故乡建立一个图书馆,使那些想读书而又买不起书的孩子有书读。如果孩子们能从这些书中有所收获,并激发他们去开拓自己的人生道路,我将感到非常高兴。”说到这里,他捋了捋灰白的长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深情地望着窗外说:“这里原是一片稻田,我母亲在这块租来的土地上苦熬了一生,土地饱浸了她的泪和汗水。今天,我站在这片土地上感到温暖,浑身充满力量。”说着,他脱下了西服,抱着胳臂,微闭着双眼,讲起了购买这块土地时的周折,破土动工时花的心血……我望着他,想起了两年前的一件小事:

1983年,他率领日本作家代表团来中国访问,我一路陪着当翻译。记得离京前去荣宝斋时,他看到了一方端砚,爱不释手,但看了半天,又放下了,摇了摇头走到外面。过了一会儿,他又折回来站在砚台旁,思索良久,最后终于买了下来。听说他几年前就看中了这方砚台,看了好几次,但总是恋恋不舍地走开了。当然,这方砚台很贵,售价人民币3800元,但对于一个日本著名的作家来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应邀讲演一次,讲演费就足可以买两块。水上先生是大家,但买一方砚台还踌躇再三,也未免有点太小气了,当时我这样想过。

一路上,水上勉不顾旅途劳顿,不断写作,在北京、上海、西安都有稿件发回国内。在汽车上,飞机上,游船上,他不断地记笔记,画素描。回国后不久,马上发表了《访巴金故居》、《都江堰》、《望江楼公园》等游记――原来,他为了建这座文库,玩着命赚钱。

水上勉先生介绍完情况后,领我们去参观阅览室、图书馆、绘画馆、水上勉书信和原稿陈列馆、当地著名高僧的书法陈列馆。他指着那一排排高高的书架说:“这是我为书架工厂做广告挣来的,不然又得花1000万日元。”他还告诉我们,“一滴水文库”就是源于大饭町出身的著名仪山善来禅师“珍惜每一滴水”这句话,禅师珍惜天物的精神,对后来的临济宗产生了很大影响。

水上勉先生多才多艺,不仅写小说、散文、诗歌、剧本,还画画、摄影、造纸、当导演、亲自登台演出。他还是陶艺家,为自己身后制作的骨灰罐,竟然引来文人雅士重金购买……每到农闲季节,他就回到故乡,带着竹偶剧团到各地巡回演出,很受欢迎。

竹偶文乐堂里,陈列着几百个竹偶和道具。竹偶的做工精美,表情生动,造型逼真,栩栩如生。竹偶剧的剧本都是水上勉根据自己的小说改编的,剧目有《雁寺》、《越前竹偶》、《孤独的盲歌女》、《五番町夕雾楼》、《鸳鸯怨》等等。里面有个很大的舞台,上面放着金阁寺的模型,远看,那金碧辉煌的寺庙跟真的一样。

在竹偶文乐堂旁边,有一个小作坊。水车“吱吱呀呀”地转着,木锤把煮过的竹叶、竹皮、竹枝捣烂,打成纸浆,用这些纸浆造竹纸和竹偶的面部。

中午,水上勉在竹偶文乐堂东侧的客厅里设宴款待。大家围坐在地炉旁,炉里生着炭火,中间放着一把大铁壶,旁边是个铁锅,需要熟食的东西放在锅里煮。这是日本北陆一带农家招待客人的方式,别有一番风味。

水上先生喝了几杯清酒,脸微微发红。他抱着胳臂说:“文学到底是什么呢?我常常和日本的同行讨论这个问题,大家的看法五花八门,相去甚远。我最近常常想这个问题,但仍然不得要领。”他望着窗外的远山,沉思着。

这时,一位同行的中国作家说:“打个比方说,文学就是酒。”水上先生想了想,一拍大腿说:“对,太对了,文学就是酒!酒有温和的,强烈的,香的,苦的,甜的,酸的,辣的,涩的,千差万别,举不胜举,但它们的共同点是都含有酒精,能使人剥下虚伪的外衣,现出真实的自我.能使人销魂、陶醉、进入梦境。对,文学就是酒。”

后来几年,水上勉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很少出席文学界的聚会,难得见上一面。我每次去日本,步入欢迎宴会大厅,看不到他的身影时,总有几分惆怅和牵挂:先生没来,不知身体如何?

2001年春天,我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到日本访问,事先知道

有拜会水上先生的日程,心中很高兴,告诉了邓友梅先生。邓先生也是水上先生的老朋友,托我给他带一根云南的水烟筒。我们到达京都的当天下午,就去拜访水上先生。一进门,女秘书推着轮椅迎出来。先生看见我们,从轮椅上下来,拄着手杖,姗姗而行。他身着米黄色西服,围着丝绸围巾,黑色衬衣,依然绅士风度。看见我的第一句是:“陈先生,你怎么不翻译我的书?”我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忙说:“我翻,一定翻。”水上勉的作品,在中国有多家出版社出版,不仅囊括了小说、戏剧、散文,而且主要作品还有多种译本,所以我就没有参与。

大家搀扶先生走进客厅,让他坐在轮椅上,围坐在他身边。水上勉虽然清瘦,但面色和精神都很好,只是讲话不如以前清楚。他叫秘书上酒上茶,拿来新作和笔墨,

题赠签名。岁月无情,他已经不能正坐在矮桌前,挥毫畅书,只能把书摊在膝上,一笔一划地慢慢写,相当吃力。

先生送我一部自传体长篇小说《沈阳月》,描写他19岁到中国东北当工人的经历,用时空交错的手法,把历史和现实交织在一起。他的题词字很大,如鸡蛋,整整写满了两页,那时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能靠一只眼睛工作。我心中凄然,先生却说,以后有机会,我还想去中国,到西湖边上坐坐……

与水上先生告别时,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保重,保重。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面,水上勉先生于2004年9月8日因肺炎病逝在工作室,享年85岁。

我想尽快译出《沈阳月》,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