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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啊你是不是蝌蚪的家

2008-01-12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王朝明 我有话说

王朝明1973年生,有评论、散文、短篇小说等散见于各报刊。现居青岛。

63。我掰着手指一个一个数挂历上的方格子――49个眉嘴线线弯弯的“小人脸儿”,14个笑眯眯的“小蝌蚪儿”,一共63个。也就是说,妈妈跟爸爸扛着铺盖卷儿走了整整63天

了。

走那会儿还是大年初六,春节鲜亮着呢,村子的上空和每一条胡同里都游着爆竹的味儿,天蓝瓷儿一般,阳光暖生生的,院墙旮旯没化净的雪耀着门上红通通的春联直晃人眼。我和飞飞、小波他们正在胡同口放“二踢脚”和“甩炮”,爷爷过来吆喝我:大成,回家来吧,你爸妈要走了。

我刚把一个“甩炮”摔在地上,“甩炮”噗哧一声,白皮的筒筒没有炸成雪一样的屑屑,反倒瘪兮兮了。我方才兴高采烈的心劲儿也跟“甩炮”一样瘪了下来。爷爷在前里走,我跟着他,胡同里冻得邦邦硬的坷垃石子老是寻我的鞋尖来顶牛,我偏不跟他铆劲儿。我的鞋子有点大,把鞋带勒到最紧,脚丫子还在里面逛荡,但它是新的,腊月二十八爸从城里一回到家就领着我到镇上赶最后一个年集,鞋子就是在集摊上买的。妈妈说我正在长身体,春天更是长得快,跟村东小溪边竹园里的笋一样,鞋子不买大点很快就会挤脚的。村里的婶子大娘的观点跟她都一致,所以我的小伙伴们也都穿着这样的鞋子。

妈妈和爸爸已经打好了铺盖卷儿。奶奶正往几个化肥袋子缝成的包里塞一个坛子,妈妈说她最爱吃奶奶腌的萝卜疙瘩。爸爸拎起铺盖卷儿掂了掂,又把绳子勒了勒。妈妈看见我,一把把我揽过来,拿手娑摸我的头。我有些难为情,过了年,我虚岁都8岁了,一年级我都上了一半儿了;还有些不习惯,妈妈跟爸爸到城里做工有四年了,平常我都是靠在爷爷奶奶跟前。

我仰起脸,看见妈妈正拿眼睛看我,她的眼圈儿有些红。我赶紧低下头,我怕我憋不住哭出声来,我都8岁了,才不像飞飞那样没出息呢。飞飞的爸爸妈妈没有回来过年,飞飞爷爷说是工地上活儿忙脱不开,可我听妈妈悄悄跟奶奶说,他们是舍不得来回路上的花费,两个人要五、六百块呢,赶上飞飞的爷爷养一圈猪了。腊月二十八,飞飞见我爸妈到家了,却没有盼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回去就冲爷爷哭了。妈妈赶紧过去,给他一张福娃的大头贴,我又把爸爸给买的“二踢脚”和“甩炮”分给他一小半儿,他才抽抽搭搭好歹停了。

爸爸扛起铺盖卷儿,提起那个装了咸菜坛子的大袋子,妈妈拎起几个小包裹,他们就走了。走出院子,妈妈蹲下身来,给我紧了紧鞋带儿,又摩挲了一下我的头发,说:在家听爷爷奶奶的话,好好学习,别乱跑,等爸爸妈妈挣多了钱,把你也接到城里去上学。快走出胡同口了,妈妈又住了脚,回转脸来拿眼睛寻我。我把身子躲在胡同口的墙垛后面,只探出头去望。我瞅见妈妈落在一大群扛着拎着包裹、袋子的人后面。她老是回头望。我赶紧把头缩回来,我怕她看见我。可是我的泪珠珠不争气地从眼里冒出来了。

妈妈走后,我每天都在挂历上的日期小方格子里画一个小人儿的脸。想妈妈想得厉害的时候,我就让那一天的小人脸儿的眉嘴线线弯下来。妈妈刚离开村子的那几天,小人脸儿里的线线都是弯弯的。过了元宵节,学校开学了,我回到老师和同学们中间,心里就想得少一些。可是到了晚上,做完作业,村里早早就没了灯光,我躺在爷爷奶奶身边,一抬头就能望见星星,那么多,那么近,那么亮,都跟我一样大睁着眼睛不瞌睡;爷爷奶奶老了,睡得也快,有时爷爷还打呼噜。这时候,我就又想妈妈了。有几天,我上学时间快到了还不愿起来,急得爷爷奶奶一个劲儿地吆喝,他们不知道我是不想醒呢,因为,我在梦里到了爸爸妈妈身边,妈妈还领着我到海洋游乐园去玩,过山车砰砰砰,水花儿溅得跟泼水节一样,我们玩得可高兴了,爸爸还领我到了科技馆,那里面的恐龙跟动画片里一模一样,还会发出巨大的吼声呢!

有时候,我会跟爷爷到田里去。我们的村子在山里,田地也都在山坡上。一层一层的,顺着村东的小溪一直叠到很高的天空里去。早先当过几年代课老师的爷爷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长。爷爷还说,有个很有名的大画家,一天人家给他出了一个考题,让他画。考题是一句诗,叫“蛙声十里出山泉”,你猜他怎么画的。那真叫绝了,爷爷不待我说,就自己点破了谜底。那个画家在高山流水间勾出了几尾小蝌蚪!

可是,我有个秘密没有告诉爷爷,其实那个故事老师昨天刚给我们讲过,老师还翻开一本册子,让我们看了那幅画。昨天是学《小蝌蚪找妈妈》,那个像大哥哥一样的徐老师就给我们讲了这个故事。徐老师是从很远的城市来的,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好几个,新学期第一天升国旗时老校长给我们介绍,他们是来支教的“青年志愿者”呢。

徐老师说,他就是在爸爸妈妈打工的那座城市里读的大学。那是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名字里有春天的气息春草的颜色。那座城市就在大海的怀抱里,人们不用出门,一推窗子就是蓝蓝的海和白白的帆,2008年的奥帆赛就在那片大海里举行。徐老师还说,那个城市里还有个“海底世界”,什么样的鱼都有,有一些连他都叫不出名儿。小波就问:有胖头鲢,有泥鳅,有小蝌蚪么?

徐老师就笑了,说:那里面都是名贵的稀罕的鱼呢,胖头鲢在那里只配上火锅店,至于泥鳅和蝌蚪么――徐老师用食指挠了挠脑瓜子,很是为难的样子,半晌才说:我是没有看到过,要有,可能,要在那里的宠物市场上才能觅见吧,说不定会有小朋友买来养了玩。

哈哈哈哈,我们都笑了。这蝌蚪还有人养么,还宠物呢,咱们村东小溪里不满登登都是么。

这一天真是快乐的一天,城里的小朋友竟然拿小蝌蚪当宠物养呢。放学一回家,我立刻跑到挂历前,在小方格子里画了一个眉嘴线线向上翘起的小人脸儿。画完了,我还觉得意犹未尽,就在小人脸儿的下面添了一截小尾巴――哈哈,小人脸儿变成笑睐睐的小蝌蚪啦!

可是笑过之后,我又有些替小蝌蚪担忧。那座城市那么远,听爸爸妈妈说,坐火车还要好久呢;大海那么大,听徐老师说,最快的帆船跑两个月也跑不到边呢――小蝌蚪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妈妈吗?

这天夜里,我又梦见我的妈妈了。妈妈牵着我的手在海底世界里走,我仿佛来到了《西游记》里龙王的水晶宫,不,比水晶宫还要漂亮还要让人眼花缭乱(这个词儿还有好多看起来不像我说的词儿都是我从徐老师那儿学的)。我跟五彩缤纷的鱼儿靠得那么近,几乎脸贴着脸儿,每条鱼的眉嘴儿都是向上翘的。我拉着妈妈的手,跳啊,唱啊,我好像变成了一只小蝌蚪,在妈妈的身边快乐地游来游去……可是我突然笑醒了。我不在海底世界里,身边也没有妈妈,爷爷翻个身又打起了呼噜,奶奶迷迷糊糊地伸过手来,给我掖了掖被角。

一阵风儿从缺了半块玻璃的窗子溜进来,有点凉。听徐老师说,爸爸妈妈的工地上很忙,只有那个叫什么奥帆基地的工程建好了,来自五大洲四大洋的帆船才会跟蝌蚪一样扎堆儿开进那座城市的怀抱。

比我小三岁的飞飞说,妈妈临走前告诉他,顺村东的小溪一直往下走,经过好多座大山,穿过好多座城市,就会走到爸爸妈妈所在的城市,所以呵,想妈妈的时候,可以跟小蝌蚪说一说,让他们给妈妈捎个信儿。我知道那是飞飞的妈妈在哄他。可是,望着天上的月亮,腮边的小溪时断时续,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想妈妈的小蝌蚪。我知道大海不是青蛙的故乡,海边没有小蝌蚪的家,可我真的很盼望爸爸妈妈能在大海边的那座城市里早日安下一个窝,早一天跟妈妈说的那样在他们身边读书。

到时候,我一定从村东小溪里带上几只青蛙上路,我要让它们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是城市里的小蝌蚪,可不要跟我这样,日日夜夜在长长的思念里游呵游呵,却总也游不到妈妈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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