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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工业区的一天

2008-01-12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郑小琼 我有话说


工业风景(油画)单凡

工业区

白炽灯亮着,楼房亮着,机器亮着

疲倦亮着,图纸亮着

……

这是星期七的夜晚,这是八月十五的夜晚

月光亮出了一轮空白,荔枝林中

清风吹拂着体内的素白,多年沉默不语的

安静,常绿草丛里虫鸣,一城的灯火亮着

工业区里,多少方言,多少乡愁,

多少微弱与单薄置身其中,多少月光照耀

星期七的机台与图纸,而它在上升着

照着我的脸,慢慢落下来的心

多少灯在亮着,多少人在经过着

置身于工业区的灯光,往事,机台

那些不能言语的月光,灯光以及我

多少渺小,小如草芥,零件片,灯丝

用微弱的身体温暖着工业区的繁华与喧哗

而我们有过的泪水,喜悦,疼痛

那些辉煌或者卑微的念头,灵魂

被月光照耀,收藏,又将被它带远

消隐在无人注意的光线间

深夜机台

灯火也疲惫得弯曲了脖子

在机台上瞌睡

脆弱的铁向着闪亮的炉火

跳着温柔的舞步,

被线切割机匀称撕开的铁

裸露出它善良的肉体

美丽的,温润的蓝色火焰

安慰着它的奔波,劳累

铁的眼泪间蜷伏着机台的尖叫

它袒裸着红盈的肉体

把自己散落在冰冷的模具间

沿着瘦小的黑夜爬着,向上目睹

工业区天空的星辰,人世间的浮云

打工者的咳嗽,在冷却中

返回宿命的形状,返回幻想的孤独

在深夜的疲倦间,将自己安放

表达

过去的时光,已不适于表达

它隐进某段乌青的铁制品中

幽蓝的光照亮左边的青春

右边的爱情,它是结核的肺

吐出塞满铁味的左肺与血管

她像一株衰老的植物,在窗口

从灰色的打工生活挤出一茎绿意

拥挤,嘈杂的疲倦,她弯曲捡起

半成品和手工制件,偶尔的交谈

与长时间的沉默,剩下机器的轰鸣

多少铁片制品上留下多少指纹

多少时光在沙沙的消失中

她抬头看见,自己数年的岁月

与一场爱情,已经让那些忙碌的包装工

装好……塞上一辆远行的货柜车里

询问

哪一处,将停留着她的眺望

尘世那么大,生活那么小

她站在窗口眺望一天,打卡,上班

打卡,加班,然后夜晚的星辰与月光

是苦涩弥漫着的加班――

那一小块爱情像尖硬的铁

挤在钻孔下,露出了粗砺的棱角

与被挤压下的空洞

哪一回,可以将春天带回

时间正穿越白色的图纸

落下斑驳的油迹……她的青春

站在纸上,剩下一片幽暗,模糊

“不会有,不再有”她听见窗外的月光

照耀一颗在奔波中安顿下的心

哪一天,她将带着自己的肉体与灵魂

带着疾病的躯体与欠薪,带着多年的

遥远的黎明,多年的沉默不语已经

衰老在这异乡,青春像一场雨水落进了

异乡的泥土里,多年的渴望终于不再会

像潮水一样涌动不息,她剩回忆温暖着

愿望

我宁愿是一块来自于山间或者乡下的铁

在这里把自己安置在一张小小的图纸中

籍贯,姓名,年龄,以及那些原本卑微的

血统,出生,地域都交出来

再把自己放在机台,宿舍,大街

轧,车,磨,铣,然后切割成块状

条形,方形,做成客人所需要的模样

我知道,在铁的世界里

任何一块城市的铁不会对像来自于乡间的铁

说出暂住证,乡巴佬,和不平等的眼光

命运

无法预知的命运正从炉火安静下来

它灼热的疼痛,被噬咬的铁在无声中断裂

往事与伤痛悄悄地凝聚,像双手

紧紧搂住瘦下来的回忆

低下头的图纸或者飞快坠落的滴水

光亮的铁正在黯淡下去,我说不出那些

细小的炉火是谁心间的嫩绿,细微地亮着

它毛茸茸的光亮,像漂泊中的爱情

弱小而坚强,承受着流浪中的命运与人群

承受着时光之炉的锻打。此刻我那颗疲惫的心啊

需要这些微亮的光照着,照着

在黑暗中它不再胆怯,不再惧怕

灯光

黄昏中,点亮的灯火照耀

这个南方的村庄,点点滴滴的路灯

温暖着异乡人一颗在风中抖瑟的心

我说的爱,铁片,疼,乡音,它们

潜伏在我的脚步声里,荔枝叶间

它们起伏着,战栗着,摇晃着,

像那个疲倦的外乡人,小心而胆怯

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胆小的人

像躲在浓荫下的灯光一样

我爱着的尘世生活,忙碌而庸常的黄麻岭

风张开翅膀,轻轻吹过五金厂,纸品厂

毛织厂……一直地吹,吹过冬天开裂的手掌

吹过路灯下涌动着的漂泊者的爱情

他们的情话让我在缭乱的生活中

想起闪亮的温情,我缄默的唇间

颤栗着,那些光,那些生活会漫过

我的周身,它在我的肩上拍着

“热爱着这平静的生活吧!”

零点,雨水

零点雨水沿着失眠的铁皮笼降临,它们像一群

羽毛蓬松的鹭鸟撒下一百台机器的呻吟

零点的雨水不想睡眠,他们在机台边

淅淅沥沥地下着,钉状的,块状的,线形的雨水

贴上了标签,黄色的来自美国,绿色的来自法国

灰色的日本,淡蓝的意大利……交错着,重叠着

与我,一个四川女工,凝望,回忆,零点的雨水

跟我有相同的姓名:漂泊,它们等距离的排列

它们低声说过,图纸,电脑,零件,铁钉,它们沉默

像一个年幼的哑巴,零点的雨水,在手上,腿上

脸上,思念上,睡意上……落下,它们尖如卡钟的嘴

有着铁的肠胃,密密麻麻吞食着爱恋、青春、时间

它们是赤橙黄绿青紫,是一个寻找家的名词,雨水走着

在我的血液间,它们是一个外乡的寄宿者,从深夜梦境

飘过来,我必须伸手接住它,接住它和我的脆弱

呓语、眺望,我们在异乡的深夜,有着同样的潮湿

同样繁花似锦的童年,同样铁黑的静默,零点雨水

我与它深情的对视,交谈,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听见

十一点,次品

从炉火的次品中来临的十一点,骑着银马

从钟表上走着,它背影与蹄子的声音

是一片切割刀片的锋利,从机台的油污与

嘈杂划过,它们敏感的与每月十号的工资交谈

十一点疲倦的次品碰到我的疼处,十一点的

辛劳不够一次寒冷的罚款,一月六百四十块

的工资,二十九天班,一天十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二块钱,次品:罚款十块

数字此刻是一只张牙的蝎子,它

噬咬掉了你的七点,八点,九点,十点

还有尚未来临的十二点,你的时光原来

如此纷乱的,洁净的,衰弱的……它们此刻

像一块疲倦的铁,躺在罚款的机台,

它柔软的腰身切断,镀上不再属于你的镍

十一点,次品从手指间走过,

3000度的炉火在你的心中也冷了下去

二十一点,位置

这些陈年的铁,给锈让出了位置

这些陈旧的灯,给影子让出了位置

空气给尘土让出了位置,剩下我

一个没有位置的人,写诗

在动词上奔波,在形容词上爱情,名词的

青春落在纸上,成为标点符号

爱情给欲望留出了位置,我们缓慢的生存

弯腰,妥协的漂泊,对爱、亲人、朋友

充满了愧疚,在异乡,有人游走去了远方

有人在一张工卡上睡眠

叉车在高楼中寻找位置,鲜活的灯照着

流水线的位置,她们来自湖北、湖南、江西

四川,丧失了姓名,性别,年龄

在白色的工卡的数字的位置上生存,恋爱

一些灯亮着,一个世界在消解着

一个人活着,她剩下一小片土地或者

一块墓石的位置

操作女工二十二点时关于爱情的感受

十点的月亮穿上大海的睡裙在生锈的钢铁上走过

它的疼痛是穿过手指的铁屑,剩下这些圆形的

椭圆的,方块的开关操动着线切割机的思念与回忆

它们的沉默沿着干燥的面包屑跟方便面在牙床的针孔上

奔跑,此刻的爱情多像穿过针孔的钢铁,它们无法说出

也无法预定它的命运,它是红色的灯,绿色的线,白色的

图纸,和这些明天不知运往何处的零件。十点钟,它

六十度的角度是从四川到湖南的距离,还是父母从反对到

支持的距离,它们此刻的凌乱胜过车间一百台轰鸣的机器

十点钟距离夜宵的方便面还有两个钟头距离,距离爱情

是二千三百公里,还是从我的夜班到他的白班的思念,

七点相遇,交班的十五分钟,他的言语温暖了三个小时,

或者是一生的快乐与幸福,十点钟的泡沫在平台上停留着

他白天的指纹染上油迹,血肉模糊,他气息的热量渐熄

剩下机台深绿色的铭牌上,他用黑色油污的手写着的

“I love you”字迹也在轰鸣中睡去。她脱下手套

用油污的手在重新写“我爱你”,想象明天的他

微笑会不会玫瑰一样盛开,取下“Made in China”的模板

早晨七点,交班

夜班的疲倦沿着没有耐心的阳光滑下一脸睡意的斜坡

一夜的时光像那些错落的钩细小的钉,打包,装进纸箱

机台上涂抹了二十五次的爱情在微笑,阳光正投影

在它辽远的未来,此刻它是一场热病,家书与电话

是庸医。七点的相遇,他目光里的湖,深邃,平静

它投出了轻柔的爱恋,他接过你手套里残余的体温

这是他一天的爱跟思念,他湖南的方言跟你四川

的杂音在七点如此的和谐,像不同品质的发声器。

在机台铭牌上那朵油污的玫瑰里共鸣,爱情只有

十五分钟的交接班,它照亮两扇缓慢开启的百叶窗

在他低头的言语中你找到生活的后花园,这日子

是一首幸福的诗,流出的是他手中油条与豆浆的姓名

九点,拧紧

一天让线切割机锯到了九点,剩下的三个小时

投进炉火熔化,九点,红色的时针在车床上轰鸣

黑色的分针是从3000度的铁水中

捞上多余的念头,还有秒针――冷却了

成为变形的春天或者身不由己的命运

九点的时光,钟表九十度的方向

向上是辽阔的北方,向南是海洋

向左的诗歌拐过我的爱情与疼痛

留下更重的思念,在内心的机床

空旷的生活,一台多么宽阔的磨床

命运的骨骼里只一根铁钉般大小的铁――

打造不了一段出口美国的次品,

我只好用现实的扳手将生活的螺丝拧紧

下午六点,一个流水线女工的自白

将这些空壳的塑料盒装上它需要的零件

仿佛成长的自己,让时间装上阅历

我听到一个空空的录像盒同昨夜的

通宵录像一同挤压着我

无聊的工作让我无聊的想象充满着

比如现在,我麻木的手指上装上

细小的弹弓,然后我便设想

这即将抵达韩国的空盒带

它会灌上安在旭的身影还是张东健的笑容

或者,是正在那里拍电影的黎明

然后我回忆昨夜通宵录像里面的他们

真的我便是这样度着每一天

有些时候,我也会想起

我手指的气息居然可以遇见美国的史泰龙

碰到日本的阪田隆

甚至装上某段震惊世界的新闻

或者一部战争纪录片让人遗忘的细节

六点了,下班了,什么都别想了

我想我该属于自己了

十七点,车床

独自跌倒的十七点绕过图纸上的铁片

躺在车床上,深入到工业的抒情或者叙事

密集型的方言混合着时代咳嗽的声响

一个时代的疼痛塞上机台,切割,分块

钻孔,在图纸或者异乡展览,它们在

车床孔头上的哭泣,微笑,或者歌唱

我们的叙述,眺望被裁成长14.5cm

宽8cm的零件,剩下碎了的汗水,

泄露了我们内心欢乐的秘密

时间在机台的脸上,它辽阔,憔悴

十七点黄昏,夕光投影在机台上

一块巨大的线条柔和的面包

我们疲惫而安宁,在一台日本的机床上

我活着,漂着,像路旁的树木

过着简单朴素而和谐的生活

十四点,25路车

25路车载着我的眺望奔跑,从樟木头到石龙

一些繁华像流水一样向后退去

那些光亮中的楼群、工厂、商贩、还有几个

穿戴异常的少女,她们的热情穿过炎热的六月

我不断看时间,想起下午四点的面试,

它停下又奔行,奔行又停下,有多少次

它茫然的等候

有多深的不满我都藏在心中,在异乡

我学会如何让自己变成哑巴

虽然我内心急切,心跳加速

这辆本地的25路车不会懂外乡人的着急

一些人上来,一些人下去

一些人站在门口询问

不慌不忙,“8块钱就上,不上就走……”

车门外两卷沉重的外乡行李在说话

他们茫然的目光,像我

或者窗外天空中那些灰暗的燕子

在这个工业的城市,会栖身于哪里

郑小琼女,1980年生于四川南充,2001年南下广东打工,并开始写诗,有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钟山》、《天涯》、《山花》等,曾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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