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长春的记忆

2008-01-26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张笑天 我有话说

张笑天1939年生于黑龙江,1961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196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3年开始电影剧本创作。中篇小说《前市委书记的白昼和夜晚》获第四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电影剧本《开国大典》、《重庆谈判》、《白山黑水》、《末代皇后》、《世纪之梦》多次获奖。现为

吉林省文联、作协主席。


长春市景

城市也是有灵性的,当然就有记忆。

长春,这个历史上饱经忧患和创伤的城市,能没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吗?这灵性与记忆,既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既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既有理性的思考,更有人性的魅力,它作为一种大文化,早已刻进了长春的名片,融进了长春的血脉。

人们知道长春,无不与长影、一汽有关,在中国,有哪个角落没有留下过一汽卡车、轿车的车痕,有哪个中国人没有看过长影出品的电影?电影和汽车是长春的名片。那曾经是多少人心目中无比神秘、神圣的艺术殿堂,那是多少艺术家美梦生成却又一直没能醒过来的地方。

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影片,曾影响、教育过几代人,其精神的穿透力直到今天依然不减,初到长春的人,去参观长影,仍然是他们的首选。

人们喜爱老片子、对有着流金岁月的电影厂和艺术家们的津津乐道,证明这样一点,至今这种资源是永久的、潜在的、历久不衰的,如果忽略了这笔资源,而盲目地去攀比、摹仿别人,最多是“时装秀”,是舍我之长、就我之短。

长春因为有电影而闻名、而荣崇,因为有电影文化而繁荣地域文化一大片。长春文学、电视剧的兴旺发达,就起源和得力于电影。

长春的电影文化是大文化的航空母舰,电影的持续繁荣和振兴,将统领、带动、派生诸多文化生态,形成独特的、其他地方无可比拟的文化航母群。

长影过去的战斗片、农村片、领巨片风骚的革命历史题材影片,其创作风格、样式、艺术品位,无不打上东北文化的烙印,它走向全国、走向世界,走上神圣的电影艺术殿堂,其成功就在于它的徽标是黑土地,带有浓郁的东北民风、民俗的厚重、淳朴和特有的幽默气质,这都是不可取代的遗产。

那么在今天,长春的电影有理由沉寂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政府也好,旅游部门也好,电影厂自身也好,任何损毁长春电影荣誉和削弱其影响力的做法,都是短视的,不负责任的,甚至是犯罪的。

许多电影人热爱、留恋长春,都与电影文化的情缘有关,不管他们走到天南地北,不管他们新的作品注册的是什么厂标、台标,业内人士、热心观众依然能感觉到黑土地文化的脉搏在他们的作品里律动,这当然是长春文化的骄傲。

这是因为,长春是混合着艺术家毕生的欢乐与忧伤、挫折与成功、光荣与梦想的地方,他们的作品,都是从这块热土滋生的,它带着黑土地特有的芬芳,深深地打着地域的印迹,长春不但是这批艺术家们的栖身地,更是他们灵魂依赖的精神家园。不论他们游历大江南北,抑或是闯荡天涯海角,无论他们在这里受过什么样的磨难,也无论今天在何处供职,他们的艺术之根在这里。他们只有回到长春,才觉得踏实,这种依赖性的地域文化情结,不能不说是宝贵的精神财富,他们形成了文化流派,这也许是不自觉的,但引领旅游文化的智者,却应当敏锐地感受到,并把它当成独有的财富。

长春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从空中鸟瞰,几乎看不到楼宇,层层叠叠的树海掩映着它,一年365天竟有340天空气质量优良,它比起那些冲天高楼堆积起来的水泥森林城市,比起被噪声和二氧化碳污染的地方,生活在这里,真是太幸运了。这里采用的幸福指数标准不是GDP,而是无法衡量的心情。

长春也有它心底的创伤,这是长春文化乃至东北文化的不可忽视的内伤。在血痕被时光冲淡的时候,健忘常常使人麻木和无耻。说到长春,不能不提到她已被世人渐渐模糊和忘却的名字:“新京”。那是耻辱的标记,也该是雪耻的动力。在“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蹂躏白山黑水的十四年里,长春是以伪满洲国国都的面目出现的,那时它叫“新京”。耐人寻味的“新京”新在何处?它显然暗中与日本的东京相呼应,如果日本人得逞,他们预计在不远的将来,把国都从东京迁到长春这个“新京”,东京当然就是“旧京”。伪满洲国只不过是块临时招牌,开张那一天,已注定了有一天要像丢弃敝屣一样被丢掉的命运。

事实上,日本人当时已经搞了个样板,首先把旅顺、大连从中国版图里割裂出去,成立了直接隶属于日本国的“关东州”。其实,日本人垂涎东北由来已久。早在1868年1月,在日本天皇发布的《五条誓文》和《宸翰》(御笔信)中,就明白地宣称,要“经营天下,开拓万里波涛,布国威于四方”了,后来日本首相山县有朋又公然上奏天皇,提出“日本将领有朝鲜、满洲及俄国沿海州”。到了1929年,关东军作战主任参谋石原莞尔奉命,公然起草《关东军占领满蒙计划》,“九一八”前夕,日军参谋部又确定分三个阶段实施:打破现状,建立亲日政权,最后完全占领东北。

迄今,长春还能看到很多日伪时期留下来的建筑,关东军司令部、伪国务院、八大部……关东军司令部那黑色铜瓦屋顶的大楼里,曾经出没和主宰一切的都是些什么人?东条英机、本庄繁、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小矶国昭、南次郎、梅津美治郎,无一不是后来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受审的甲级战犯。

人们只知道位于哈尔滨平房的魔鬼731部队,松井石根打着“防疫给水部队”的旗号,干着培养细菌、用人体作实验的反人类罪行,人们是否知道,日本关东军在长春近郊还有一支冠名“关东军兽疫预防部”的100细菌部队?

这也算文化资源和旅游资源吗?伪皇宫博物馆填补着这座年轻城市旅游资源的空白,我们是把它当做国耻,当做毒瘤警示给世人,还是仅仅为了展示?是否研究过伪满十四年的奴化教育、亡国奴生活给人们精神上、文化上带来过什么影响?

研究日本侵华史料的过程中,人们常常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受。今天的世人也许根本不知道当时正在发生着什么。

当时的日本关东军一方面残酷地“讨伐”东北抗日联军,并大屯、屠杀反抗者,另一方面采用怀柔政策,试图拉拢、软化知识阶层成为他们驯服的奴仆和帮凶,甚至不准中小学生说汉语,汉语课本被称为“满语”,而必修必用的日语反倒成了“国语”。其终极目的是要把东北逐步“日本本土化”,为其最后把东北划归日本版图做铺垫。为实现这一步,日本天皇把大批日本男女运送到东北,称为“开拓团”,他们半农半兵,强占土地,垦殖山林,全然是扎根准备,他们计划十年向东北移民500万,再繁衍十年,数字会相当惊人,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东北一共才三千万同胞,如果大和民族的人口比例占了优势,那东三省就是“四面楚歌”,不亡也亡,日本人的计划真的要变成现实了。

所以重提往事,是因为有人不断地揭伤疤,灾难的阴影总是在头顶弥漫。从1945年日本战败算起,已经过去六十多个年头了,可是人们仍能感受到令人不安的暗流在涌动,日本首相和大员们年年去参拜供奉着甲级战犯的靖国神社,这无疑是对人类良知的挑衅,是给战争创伤者心灵又插上一把刀。

好多日本旧军人都有长春情结(叫“新京情结”也许更确切)。作为长春人,特别是长影人,在接待的日本来访者当中,他们中的大多数是明智的友人,不乏深刻反省者。但也有相当一些人,年年到“新京”来“寻根怀旧”,其动机很可疑。他们苦苦寻觅出生地,逐一地对过去工作过的旧址巡礼……一位在伪满洲映画株式会社当过剪辑师的人,为居然找到了他当年坐过的一把小圆转椅而兴奋不已,问起他对长春的印象,他用听起来像很幽默的口吻说,长春没什么变化,和我梦中看到的一样,不同的是,我们当年建的楼长个了!

听了这话,你会作何感想?当然是反感、极不舒服。他的“幽默”深深地刺痛了中国人。他的俏皮话也并非无中生有,原来,白求恩医科大学第一临床学院就是从前的伪满军事部旧址,而省政府对面的“八大厅”办公楼,原来正是伪满洲国兴业银行原址,也许是觉得地基的承受力还可以吧?这两座楼都先后掀去屋顶,在顶层上又加盖了一层或两层,这不是“长个”了吗?听了他的讥讽,会使长春人顿感无地自容,愤懑在胸。好在,这种羞辱感如今早已荡然无存了,如果那位日本朋友今天再来看看长春的市容,相信他会为他当年不负责任的话而感到羞愧和自责。

那位日本朋友的过分还远不止于此,他还不忘去看看甘粕正彦自杀的房间。这间房子,原是伪满映理事长甘粕正彦的办公室,解放后成了长影召开厂长办公会的场所,那几年,厂长们讨论、通过剧本,讨论样片,都在这间会议室。这间屋子有什么不同寻常吗?这要从甘粕正彦说起。

可以说,甘粕正彦是个臭名昭著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他在肩上还扛着大尉军衔肩章的1923年,就干出震惊天下的大事,趁日本东京大地震混乱之机,私自拘捕并杀害了虚无主义政党党首大杉荣,连他的孩子也不放过,裹上棉被投入井内。甘粕正彦虽被判处徒刑,但日本军方却认为甘粕正彦此举源自于忠君爱国,倾全力暗中营救,使他遁逃,并送往法国,以学习绘画遮人耳目,不久又潜入中国从事特务活动,与土肥原贤二一起劝诱并胁迫溥仪来长春当伪满洲国傀儡,甘粕正彦是主要策划者,他也是伪满洲国第一任警务司长,双手沾满抗日志士的鲜血。为了变换一种方式,1939年甘粕正彦被任命为满洲映画株式会社理事长,似乎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但事实上他仍在暗中操纵着关东军情报系统。就是这个恶贯满盈的人,在“八一五”光复时,为他的军国主义亡灵殉葬,躲在他的办公室里服毒自杀。

长春地处松辽平原,文化属于通常人们所说的“黑土地文化”范畴。这里的文人多豪壮、仗义,文如其人者多,这与黑土地的广袤、雄浑、开阔的大自然景观息息相关,缠绵悱恻、小桥流水很难成为主流。这地面上的人,更看重笃成守信、重义轻利,他们豪爽、热情、机智和幽默,他们的个性自然而然地进入作家的作品,甚至不需要绞尽脑汁地设计,信手拈来就是。

过去人们称这块黑土地为蛮荒之地,蛮荒有蛮荒的好处,蛮荒之地的人们,崇尚古朴的美德,代代相延,得以在商品大潮席卷天下时遗存下来,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似乎天生摒弃了很多歧见,而互相扶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义气显而易见地主宰了他们的生活,成为主流。事实上,这种品格已经熔铸到他们的精神境界里,成为文化的筋骨,构成生命的一部分,这是生长于斯的作家吸取创作营养的温床,也是得天独厚的资本。许多黑土地作家性格上多印着明显的东北原生态的印迹,他们是黑土地性格文化的见证者和受益者。

这些零散的议论,对构筑未来东北文化与城市文化格局,至少是提供一些砖瓦吧。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