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小天蛋”旋风(小说)

2008-03-22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余德庄 我有话说

余德庄1946年生,重庆人。当过农场工人、建筑工人、测绘员、编辑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国家一级作家,重庆市作协专业作家。

夜色迷

茫,豪雨如注。出租车像摩托艇似地在洪水漫溢的马路上向前猛冲,高高掀起水花,在明晃晃的车灯照耀下,宛如节日里接连不断的冲天焰火。

白利新周身透湿地坐在副驾驶位上,用手机跟公司招待所的罗主任通话,要他想办法熬一锅姜汤,再准备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他一到就要用。方曼到新加坡进修“企业公关学”去了,他这段时间吃住都在公司招待所里。听到罗主任带点调侃的“坚决执行总座指示”的回话后,他关掉手机,将头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是在成都开了一个全国性的行业会议后连夜赶回来的,不想一进入重庆地界就遭受到如此“洗礼”。

出租车一路呼啸着往市区方向疾驰,刚驶出黑灯瞎火的李子坝,白利新忽然直起身子,招呼驾驶员道:“哎哎,不忙不忙,停一下,停一下!”

“不是说好到曾家岩吗?”驾驶员困惑地刹住车问道。

“再往后靠一点,往后……好了好了。你看,那是什么?”白利新指着路边崖壁上的一处岩洞道。驾驶员仔细地看了看,说道:“好像是个小娃儿。”

白利新稍稍犹豫了一下,突然打开车门一头钻进大雨中,转眼工夫,便将一个满身泥水,冷得直哆嗦的小家伙抱了回来,塞进车里。

“怎么,老板要做好人好事?”驾驶员大惑不解,“现今眼目下,这种事情你管得完吗?”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二十分钟后,当白利新牵着那个赤身裸体的小家伙走进公司招待所的大门时,罗主任吃惊得几乎跌破眼镜:“白总,这是,这是哪来的……”

“天老爷送给我的。”白利新笑道,“来,交给你了,先叫人给他洗个澡,换套干净衣服,再弄点吃的。”

第二天一早,白总半夜从街头捡回一个小叫化子的事情便传遍了整个公司,上上下下都跑到招待所去看。小家伙原本长得也还周正,经几个女服务员精心收拾打整,此时全身上下已是焕然一新,人也挺活泼大方,见了谁都不怯生。美中不足的是,看上去聪聪明明的一个娃儿,竟是一个小哑巴!面对大家的询问逗趣,除了眨巴着眼睛笑笑,几乎不会作别的反应。

没几天工夫,小哑巴和招待所的上上下下都混熟了。成天楼上楼下地乱跑,哪里都看得见他的踪影。不知谁给他取了个“小天蛋”的外号,大家也就这样叫开了。

白利新对这个生命力极强,仿佛真是天地所生的小家伙很有点喜爱,不管早中晚,只要在招待所用餐,总要把他叫到跟前一块吃,吃罢还要逗乐玩耍一番。小天蛋也挺亲近他,一来二去便发展到可以毫无顾忌地在他身上爬上爬下,一点惧怕也没有了。不知情的人见了,不以为是亲密无间的父子俩才怪!白利新和方曼结婚已近十年,但因两个都是事业要强的人,至今未敢将要娃儿的事情提上日程。平时忙于工作,这方面的感情需要确乎都给压抑了,现在身边突然出现了这么个挺亲热自己的娃儿,时不时还真在内心深处激起了一种或可称之为父爱的情感。

罗主任将小天蛋的事情到派出所去备了案,但因一点线索也没有,派出所很为难,提出在查找到娃儿的家庭之前,是否可以暂时寄放在他们那里。白利新立即就同意了。自此小天蛋便在公司招待所正式“定居”下来。慢慢的招待所的小天地关不住他了,小家伙开始往公司办公楼跑,这个办公室瞧瞧,那个办公室看看,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稍不留神就给你来个东西搬家什么的。但大家知道他是老总请来的贵宾,不但不见怪,反而笑脸相迎,实在觉得捣蛋时,也只是吓唬一下而已。

靠了白利新的荫庇,小天蛋在和风园里得其所哉,过得丰衣足食,快快乐乐,眼见一天天长得又白又胖。时间稍长,白利新觉得老让娃儿这样成天野着也不行,便就近把他送进了一所聋哑学校读学前班,由老罗每天接送,他随时过问,有时还亲自检查功课。公司上上下下都认为他们的老总做了一件难得的好事,白利新也颇为自得。但当有人提出应当请新闻传媒来报道一下时,却遭到他的拒绝,理由是:行善而欲为人知,不是真善。他对自己和公司的名声之类一向都很低调,不尚“虚名”,讲究“实打实”,为此以往没少和现代意识颇强的方曼发生冲突。

白利新在与新加坡的夫人通话时,也不时摆几句小天蛋的龙门阵,不时还会来上一句“看来我们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个了”之类的私房话,惹得方曼在那边笑骂:“说得轻巧,到时你来当奶妈呵!”到得此时,老兄就有点得意忘形,如数家珍般地说起小天蛋的种种可爱之处来。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兄只顾这边吹得起劲了,却没有觉察到那边的情绪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

两个月后,方曼从新加坡经香港飞回重庆,白利新亲自到江北机场迎接,车里照例坐着小天蛋。他原本是想让夫人先睹为快,给接风的路途增添点儿兴致的,不料方曼在接机处瞥见站在他旁边的一身盛装的小天蛋时,非但没有发出惊喜的欢叫,脸色还极不自然。白利新不明就里,在车上问她:“怎么啦,人不舒服?”

方曼却鼻腔里哼哼,不作回答。

直到两口子落屋回家,方曼才单刀直入地向丈夫道出了窝在心头的疙瘩:“不要把我当傻瓜了。干脆实话实说吧:是哪个女人给你生的?”

白利新起先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待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后,不禁倒在沙发上捧腹大笑,气喘不迭地指着夫人道;“哎呀呀,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真的是刮目相看!―――结婚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的幽默天才!”

“莫打马虎眼!”夫人根本不买账,“你以为我心头没有数?包括我出去这一趟都是你精心安排的……别机关算尽太聪明啦!”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白利新大笑不止,“充分发挥你的想象力,充分发挥……”

“不会演戏,就不要装模作样了!我问你:谁能证明你是在路上捡的他?谁能证明?”

白利新脸上的笑容开始打折扣了。他完全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实实在在却又令他难以说清楚的问题。但他仍然没有十分在意。有道是,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再说,十年的老夫老妻了,他对自己的夫人还是有信心的―――她从来就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女子。

但这一次白利新估计错了。方曼不知在国外中了什么邪,三个月不见,好像人整个都变了似的,无论他怎样解释都不起作用,非要他把小天蛋的“真实来历”说清楚不可!这下子白利新可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小天蛋既不会说也不会写,他到哪里去弄到小家伙的“真实来历”?唯一可资作证的人就是那天晚上的奥托司机,但满街都是蝗虫一般窜来窜去的出租车,他到哪儿找去?而且现在各行各业的人员流动那么大,谁能担保那位仁兄还在重庆吃这碗饭呢!思虑再三,白利新不得不采取退守之策:将小天蛋送到派出所或者干脆交给有关民政部门。不料尚未实施,就让方曼挡了驾:

“想隐匿‘物证’呵!再说,这样做对你不是太残酷了吗?”

白利新火了:“无事找事,总得给人一条路吧!”

面对方曼的纠缠,白利新开始切实地意识到“情商”对于一个人的极端重要性了。他甚至后悔不该让她去进什么修了,回来连一次正儿八经的汇报都未进行,就闹起这种莫名堂的事儿来。原本对她进修回来后的种种工作设想,看来都得另行考虑了!他压抑着满心的不悦道:“那你说该怎么办吧?”

“要不这样吧:到报纸和电视上去打几天广告,让他的家长或亲戚来认领―――当然,我是说如果他还真有别的家长或亲戚的话。”

“可是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广告怎么个打法?”

“你不会附张照片呀!说明是个哑巴,身高多少,大约多少岁不就得了。”

白利新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遂勉强同意了。

报纸、电视上的哑童认领广告连续打了一星期,“小天蛋”和和风园一夜成为山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方曼专门安排了手下的一个心腹女娃子办理此事,凡有来电话或亲来认领者都须向她通报。然而七天过去,一点响动没有。白利新因为忙于公司的事务,其间又到涪陵出了一趟差,到得返回公司之时,广告早已打完。他发现小天蛋仍在公司里蹦蹦跳跳,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不禁会心一笑,向方曼打听“行情”去了。

方曼正若有所思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见他进来,立即来了精神,半笑不笑地说道:“佩服佩服!”

白利新先是莫名其妙,稍后也就品出一点味儿来了,也笑道:“又有何指教,不妨直说。”

“小天蛋是本地人,这不会有疑问吧?娃儿丢了,家长会不急?广告整整打了七天,居然连一点反响都没有,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有点儿蹊跷呵?”

“那只能说你自己钻了牛角尖。第一,他又不会说话,你凭什么判定他是本地人?第二,就假定他是本地人,你凭什么说他就一定不是孤儿?第三,就算他不是孤儿,你又凭什么说他的家长就一定看了这几天的报纸和电视?第四,就算他的家长看到了,你又凭什么说他们不是有意遗弃他的呢?……”

“好,好!真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比法庭上的辩词还严密呢!”方曼缓缓拍手道,“然而,这一切只是更加证实了我的看法:你做这件事情绝对是事先周密计划过的!”

“哎呀,我说方曼,我们天天正经事都忙不过来,像这样庸人自扰,合算吗?”白利新又开始发急了。

“那没办法,想必你也懂得,对于女人来说,一旦感情上有了疙瘩,就相当于电脑软件出了毛病,那是什么工作都无法正常进行的。”

“那么你还要我怎么办呢?”

“坦白说,我对小天蛋并无嫌弃之意,娃儿家嘛,总是无辜的,而且,我确实也没有把柄说你和他之间就有什么关系。但话说回来,现在社会上像他这样的流浪儿也不是三个两个,你为什么就只对他情有独钟?如果你要避这个嫌,让我没有别的话说,就干脆多救助几个!”

“这是真心话?”“绝对真心。”

“那好办,我明天就派人到街上去再搜罗他几个回来。但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你可不要嫌麻烦啊!”

“只要你同意,我愿亲自操办这件事情。”

方曼果然说到做到,在征得有关方面同意后,立即抽调了几个人,将公司那辆接送职工上下班的大巴扎成彩车,拉上“救助流浪儿童,献上一片爱心”标语,大张旗鼓地上街去了。小天蛋西装革履,神气十足地到处和早已熟知其名的广大市民见面,还得到了一大堆玩具、糖果之类的“实惠”。更令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是,当天便有二男一女三个与之年龄相仿的流浪街娃成了他的伙伴,两个儿娃子是热心人送来的,有个名叫吕小小的八岁女娃子是自己主动跑来的。

当天晚上,全公司的员工在招待所为新来的三个小家伙举行了热烈的欢迎会,市里的大小报纸,电台、电视台的记者纷纷闻讯前来,和风园公司、白利新和方曼顿时成为全市瞩目的慈善明星。方曼一不做,二不休,次日在公众的热情支持下,又找到了两个流浪儿。接着她再次发布新闻:从今以后,和风园公司就是这六个流浪儿的家,公司不但将承担起他们从现在起直到长大成人的生活和求学所需要的一切开支,还将给予他们以真正的家庭般的温暖!

白利新想,到得这个份上,夫人大约总该消停下来,投入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了吧。谁知方曼却余兴未尽,又开始了新的折腾。经过几番和那个自己跑来的吕小小促膝谈心,终于了解到她的一些真实情况:她是合川江湾镇人,父亲因为经常醉酒,去年的一天夜晚栽在路边崖子下摔死了,家中还有母亲和一个多病的外婆。方曼又下工夫撬开了其他几张小嘴,结果除了小天蛋一人之外,五个小家伙的来龙去脉都让她给弄了个八九不离十:五个都是家住附近郊县的人,五家人中有三家是单亲家庭,经济十分困难。方曼的意思,好事要做就做到底。现在公司也需要人,不如把娃儿的家长接来,由公司适当安排工作,这样对娃儿的成长也有好处。白利新听后,觉得夫人的想法也还不无道理。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在有关部门的配合下,只几天工夫,五个娃儿的家长就都找着了,一个个感激莫名地来认领自己的娃儿,同时被招收为公司的合同工人,一时皆大欢喜。和风园公司、白利新和方曼再次成为新闻热点人物,晚报分别以“此心拳拳,此情深深”和“只要人人都献上一份爱”连续发表长文,各界市民也纷纷来到和风园看望已在重庆安居乐业的五个“流浪儿家庭”,向白利新夫妇表示由衷的敬意。不少人还当即解囊,自愿加入捐助行列,白利新和方曼再三婉谢不成,遂让人一一登记造册,悉数交往市里的公民爱心行动基金会。爱心会闻悉事情原委,极为赞赏,决定开设专门账户,成立“救助街头流浪儿捐助基金”。

经过有关部门的批准和各方紧锣密鼓的筹备,基金会的成立大会在和风园公司礼堂如期隆重举行,和风园公司救助的六个“流浪儿”及其家长均作为特邀嘉宾出席大会。唯一没有家长陪同的只有小天蛋一个人。白利新不想让小家伙的心头留下阴影,意欲亲自充任家长,但又怕方曼会有想法,直到开会前一刻才犹犹豫豫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不料方曼却莞尔一笑:“我批准了,而且保证与你配合!”

白利新大为欣喜。自打方曼从新加坡进修回来,他确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原来所熟悉的那个深明大义的夫人。

大会开得极为成功。当白利新和方曼牵着小天蛋出现在主席台上时,大会进入了高潮。落座后,仍显得十分激动的方曼附在白利新的耳畔说道:“老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进修归来的首份考卷:‘企业形象策划之一’,现在正式交卷!”

白利新先愣了一下,接着便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夫人的手:“……你成功了!谢谢你!”

“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企业需要树立形象,这已是不争的事实。”方曼带点儿点拨地说道,“但现代企业的上佳形象绝不能靠虚假包装来完成,而要靠真心诚意地在与大众共忧乐,为社会作奉献中来实现!”插图:郭红松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