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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宿棚花村

2008-06-28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李春雷 我有话说

李春雷1968年生,河北省成安县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岁》,长篇报告文学《宝山》、《赤岸》、《摇着轮椅上北大》等

,曾获鲁迅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汶川地震过后几天,我随中国作家小分队入川。集中活动后,我申请去重灾区的一个点上采访。于是,就结识了棚花村。

从成都出发,经广汉、德阳,再过绵竹、遵道。汽车沿着龟裂的公路,小心翼翼地颠簸爬行,不足百公里的路程,竟走了四个多小时。大难甫降,余震方歇,正是极度恐慌的时候,路上行人大都心有余悸,惊魂未定。我下车时,已是日影西斜了。

在村头一片刚刚收割的油菜田里,铺着一张帆布,上面堆满了蓬蓬松松的油菜棵子。一个年轻的村妇赤着双脚,两臂猛力地挥舞着连枷,上下翻飞,噼噼啪啪,虽是在捶打脱粒,却更像在冲着地球撒气。一串串油菜荚带着金属般的响声爆裂开来,黑黝黝的籽粒纷纷滚落――这就是几千年来为川人提供了生命能量的油料。

我上前打问村主任的住处。她停下手,抹抹满脸汗水,定定地看着我,客气地询问从何而来?

我打趣地说那是一个遥远而偏僻的地方――北京。

村妇的眼中立时放出光亮来。她身材瘦削而结实,头上戴着一顶时髦的浅黄色旅游帽,红红的脸庞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紫,像一枚刚刚成熟的桑椹。

我问她家里的情况,她叹息一声:“全洗白?。”说着,又狠狠地跺了一下地壳,再一次表示了自己的愤恨。

“今年的庄稼好吧?”我赶紧转移话题。

果然,她的脸上立时多云转晴,笑一笑说:“今年春上雨水足,小麦、油菜都盈实,土豆也长得拳头大。唉,这老天爷啊,有时是魔鬼,有时是菩萨。”

攀谈了一会儿,我再一次请她指点去村主任家的路线。她肯定地说:“他不在家的。”“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晓得,晓得。”说着,她放下连枷,领着我走过几个路口,然后朝着村东面一片亮亮的水田指了指。

棚花村分布在一片片高高低低的岗坡地带,自然形成五十多个散碎的部落,零零星星的耕地就更多了,达上千块,大的似球场,小的如炕面。地震过后,房屋全部荡平了,田地却毫发无伤。天府之国的地理和气候特点类似江南,水网密布,极适合油菜、小麦和水稻轮茬种植。现在正是油菜、小麦收获季节,腾田之后马上要翻茬、筑坝、蓄水、插秧。耕牛们并不理喻人间的灾难,依旧在水田里一边尽力地劳动,一边尽情地歌唱。

绕过一堆堆新鲜的废墟和一道道泥泞的田塍,我终于找到了村主任。这是一个40多岁的汉子,中等个头,皮肤黧黑,胳膊粗壮,他和几个村干部正踩在水田里,弯着腰,帮一个受重灾的女人插秧。这个女人的婆婆和孙女都砸死了,丈夫也受了重伤,住在成都的医院里。

看得出,村主任不善言谈,对我的到来,似乎有些为难,尤其听说我还打算住一夜时,更是搓着手,皱起了眉头。

但他还是把我领进了他的家――一顶蓝色的帐篷。

说是家,其实是村委会,因为门口挂着牌子。说是村委会,更是村里的仓库,仅8平方米的地方,堆满了杂七杂八的货物,全是外面救济的日用品和药品。靠南侧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单人床,这就是他一家三口人的卧具了。紧挨着卧具,是一张破旧的书桌,书桌上有一个账本,这就是小村的行政事务中心了。

他给我倒了一碗水,不好意思地说:“杯子都砸碎了,别见怪。”又指指挂在床头的一包白白胖胖的泡腾片说:“水消过毒,放心喝。”

“你们村多少人?”我随口问道。

“1700人,哦,不,不。”他猛地停住,一会儿后,嗫嚅着说,“1663人。”说完,背过身去,又陷入了沉默。

地震时多亏是白天,村里的青壮劳力都在户外,可仍有37个孩子和老年人遇难,80多人重伤。震后又下起大雨,全村人跪在山坡上,以手掘土,就地葬埋了死者,大人们像孩子一样嚎哭着,孩子们则像大人一样冷峻。恐惧像四周的大山一样黑??的,那是鬼魅的影子?直到两天后,外面的援救才进来。但是,身受重伤的小村像一条刮去鳞片的鱼,时时疼痛,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们谈话时,不时有村干部和村民来找他办事,一个个来去匆匆,气喘吁吁。是的,现在正是最忙乱的时候,大量的救济物品林林总总,都要登记造册,一户户地均分下去。那么多的重灾户,都要帮他们料理家事。还要防疫、捕狗、搭帐篷……更别说迫在眉睫的农活了。

我愈发感觉出了自己的唐突,便有了连夜赶回成都的打算。

他一把按住我:“莫客气,莫客气,住处已经安排了。”

天渐渐暗下来了,在滚滚黄尘中奔波了一天的太阳已经困倦了,西侧的蔡家山、鹿堂山、跑马岭像一个个巨大的枕头,静静地横卧在那里。耕牛们也饿极了,纷纷叫嚷着“回家、回家”,“吃饭、吃饭”,急切切地向着小村跑去。还有水田里那些刚刚定居的秧苗们,在晚风中欢快地唱歌、跳舞,像幼儿园里顽皮无忧的娃娃仔。它们哪里晓得小村的痛楚呢。但,生活恒定是要前行的,就像树一样,总往高处长,就像水一样,毕竟东流去。不错的,你看,四外的帐篷里,渐次亮起了蜡烛,烛光幢幢中,妇人们在准备着各自的晚餐。男人们呢?坐在帐篷外,抽着烟,似乎又恢复了原来的本性,开始吹嘘各自的传奇和历险。稠稠的暮色中,不时有笑声弥散开来。一簇簇炉火燃起来了,一缕缕炊烟飘起来了,小村的黄昏在慢慢地浑厚和丰富起来。

这时,一个女人背着一只硕大的竹篓,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帐篷――主任娘子回来了。

我看着有些面熟,猛然想起竟是下午帮我引路的村妇。

她疲惫地冲着我笑一笑,弯腰从竹篓里搬出一袋沉甸甸的油菜籽――那是她今天的收获了,又拿出两颗圆滚滚的卷心白菜,还有几个黄澄澄的土豆。

眨眼间,她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地拿出了锅和盆,油和盐,还有砧板和菜刀,已经开始洗菜淘米了。我发现,饭锅和锅盖竟然都是畸形的。

她惋惜地说:“都被砸扁了,捏一捏,又圆了,还能用的。我们家还算幸运,从废墟里刨出了五个碗、一壶油。有的家更稀烂,连筷子都砸断了。”

这时,她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条猪肉。我真是有些惊奇了。

“作家兄弟,你真是福星哩。这几天,政府把米面油盐都发全了,每人每天还有十元钱,可就是没见荤。今天你一来,村里就分肉了,每人二两半。”

锅灶支在帐篷外,是用几块砖头垒起的。主任娘子往锅里注满水,放在灶上,从竹篓里抽出一束油菜秸,掏出打火机,点燃,又在上面架起几根细长木柴。猩红色的火苗“哔哔剥剥”地欢唱起来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支使男人出门去借一撮味精,几粒花椒。

男人为难地搓起了手,嘴里直怪女人浪漫多事。

“要的,要的,第一次打牙祭,要好好贺一下哩,没有味精有啥子味道哦?”女人用力地白他一眼,又说:“现在是共产主义,谁也不存私货,前天我们家还赞助出去两只碗、半壶油和五双筷子呢。”

主任看了看我,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这时,主任娘子诡秘地告诉我,今天还是男人的生日,他42岁,属羊的。

等了好半天,寿星终于回来了,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生怕有所遗漏,想必是走了好几个帐篷吧。娘子小心地接过去,深深地闻了闻,灿然一笑,兴奋得双颊艳红,像刘备得了西川似的。

晚宴终于开席了:一盘炒白菜,一盘炒土豆,一盘土豆炖肉。味精、花椒果然是天生尤物,把肉香渲染得格外浓烈,像花粉一样弥漫了所有的空气。

主任娘子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又拿出几瓶矿泉水:“作家兄弟,你陪寿星喝几杯酒吧。”说着,拿来两只大碗,“咕嗵咕嗵”地倒满了,爽快地对男人说:“往常不让你喝酒,今天你可以放开,一醉方休。”

我的兴致也一下子被点燃了,似乎闻到了浓浓的酒香。

那晚上的饭菜确乎简单了些,但因了味精和花椒的多情襄赞,因了寿星的厚朴和帐篷的别致,更因了主任娘子的美意和厨艺,竟变得别有滋味,别样丰盛,变成了天下最华贵的佳肴和盛宴,连那碗中清淡的白水也变成醇香浓郁的琼浆玉液了。我胃口大开,直吃得唇齿生香。酒也喝得别有洞天,我们一碗接一碗地碰着,痛快淋漓,都变成了梁山好汉。

慢慢地,主任便有了些醉意,脸上也终于绽开了笑容。

主任娘子的话也多了起来,她告诉我,今年小麦收了600多斤,油菜收了300斤,粮食够吃的,菜籽一半留着榨油,剩下的卖掉,2元钱一斤。另外,她的另一门手艺――蜀绣年画也要派上用场了,那是她和村上的30多名姑娘媳妇一起拜师学成的。蜀绣和绵竹年画是两门绝技,而把两者结合起来,便是独创。棚花村是绵竹最有名的年画村,国内外的商人每年都来订货呢。政府免费提供的安置房很快要完工了,住不了几年,他们将会盖起自己的房子,比以前的还要好!

说这些话的时候,主任娘子的眼中亮亮的,像一汪蓄满清水的稻田。

天已经很晚了。主任说,我们过去休息吧。

原来,下午的时候,他已经安排新搭了一顶小帐篷,就在他家的后面。

我打着电筒,走进去,发现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油菜秸,油菜秸上面是两床军用棉被,显然这是我俩今晚的新居了。

奔跑了一天的我,躺在松软的棉被上,有些昏昏欲睡了。

村主任却不肯躺下,他对我说:“你先睡吧,我出去一趟。”原来,他还要去巡夜。村里这么多重灾户,他要去看一看才放心。

我提醒他,夜半天凉,多穿一件衣服。

他笑一笑说:“晓得,晓得,没啥子事,我喝了酒的。”灯光明灭中,他走远了,村路上留下一串清脆的脚步声。

夜已经静下去了,躺在小村坚实的土地上,拥卧着油菜秸散发的香气氤氲,我反而睡不着了,总感觉有一种声音在耳畔回响着。我知道,那是小村的脉搏,那是小村的脚步声,那么浑厚、有力、齐整。听着这些脚步声,我似乎又看到了主任、主任娘子、那个失去婆婆和孙女的女人以及很多很多人的脸,虽然忧郁,却也坚定。是的,他们牵着手,正在一步步地走出灾难,走向阳光,由无序到有序,由慌乱到镇静……想到这些的时候,瞌睡虫们不知不觉地已经爬满了我的眼睑,浩瀚的倦意像温暖的海水一样把我淹没了。

我酣酣地睡着了,连梦里也开满了黄灿灿香喷喷的油菜花。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已经高高,早不见了村主任的影子。隔着帐篷往外看,远远的山坡上,一片片闪亮的水田正在向着小村招手。人们或背着竹篓,或扛着连枷,或拎着镰刀,匆匆地向外面走去,连跟在身后的耕牛们也有些迫不及待了……哦,棚花村的五月忙忙的,只有我一个远方而来的闲人。

插图:郭红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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