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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满提琴的古屋

2008-08-01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从维熙 我有话说

离开北京东城魏家胡同39号这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已经50多年了。1954年我在北京日报当记者时,租住了这个院落的三间西房。那时南屋住着青年时代留学法国的法文翻译家金满城;东房住着末代皇帝侍卫官的家室霍家母女;北房是房东刘家自住,按当时的称呼,刘是个破落的资本家。院子中间有一个大花坛,种着些花草和几株向

日葵。从四合院的外院进来,通向内院的过道上方,有一架蓬蓬勃勃的藤萝,像一把张开的大伞一样,让走进院子的人,感到浓郁的绿色和扑面而来的花香。

我之所以难忘这个院落,因为那儿留下了我青年时代的脚印,其中有奋斗的高昂之歌,也有催人泪落的凄楚之调。我在那儿结婚生子,我的第一本书在那儿出版问世;1957年我又是从那儿跌入人生谷底,从那座四合院走进劳改队大墙。

一个宁静的夏日,我萌动了到老巷故宅的访旧之心。半个世纪过去了,虽然我相信那个古色古香的四合院,不可能被当做危旧房屋拆除,但有些故人怕早已离开人世了。

出租车拉着我,很快找到了梦魂萦绕的老巷。这条小巷有过它的历史沧桑:在大跃进年代、全民大炼钢铁的日子,美丽小巷的西头突然拱起了一个像坟头似的东西,那是炼钢炼铁的土窑,白天滚滚浓烟,夜晚炉火通明。我那时已然进了囚瓮,无缘于全民“超英赶美”的大炼钢铁的劳动,但大知识分子金满城曾被勒令参加“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劳动。记得有一次我从劳改队回家看病,也被划成右派、但没有被送进“大墙”的金老,小声对我耳语:“地地道道的‘乌托邦’行径,把一座文化古城弄得遍体鳞伤。”我是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劳改犯,能对一个同命运的老人说些什么呢,只能竖直两只耳朵听完之后,默默地点点头。半个世纪过去了,那历史斑痕早已消失,昔日小巷尽头拱起土窑的地方,变成今天的停车场,停放着五颜六色的轿车。

故宅临街的门楼依旧。在临街门房里,原来住着的是高姓一家人。高老头每天哼唱着京剧,喂食挂在他窗前鸟笼里的百灵;此时,不仅没了诸葛亮《空城计》的唱腔和那百灵的叫声,连那微微驼背高老头的影子也消失了。外院原来住着迟姓一家人,曾与我家的命运有着极端的近似:男主人先于我被打成反革命,发配到东北边陲劳改,女主人每天靠看管商店前的自行车,艰难地喂养她的几个儿女。曾记得,在我出版第一本书时,曾拿出一点稿费,帮助过那累断了筋骨的母亲。后来因为我也进了大墙,便与那迟家人的命运同色了。即使是这样,同病相怜之情,使我铭记于心:有一天,迟家女主人上班去了,把没有人看管的小儿子反锁在屋内。那男孩淘气,竟自己打破了窗玻璃爬出屋子,残留在窗子上的碎玻璃锋利如刀,割得那小小男娃血迹斑斑,倒在地上哇哇痛哭。当时尽管我母亲的生活也非常艰辛,还是抱起孩子匆匆奔向了附近的医院。时间荏苒,昔日故人已全都消失了踪影,但在遥远历史的回声中,还回荡着受难者之间相濡以沫的真情。

从四合院的外院走向内院,我抬头寻找那架曾经开着紫色花朵的藤萝,但不要说花影,就连它的枝枝蔓蔓都消失得踪影皆无。走进内院,我寻觅昔日院子里的花坛,那儿已成了一片平地。一个弓背的白发老太太,正在檐下清扫灰尘。

我走了过去:“请问……”她回过头来,反问我:“你找谁?”

从她那清癯瘦削的脸形上,我辨别出她是这所故宅的女主人,因而兴奋地叫了一声:“您是刘嫂吧?”

她迟疑了片刻,蹒蹒跚跚地走近到我跟前,盯视了好一会儿,突然伸出两只手,把我的手抓到她的手中:“你是……你是……维熙?这不是做梦吧?”

刘嫂是近视眼,年轻时鼻子上总是戴着一副白色的近视镜。由于房东刘先生的阶级定性纳入资本家之列,因而尽管刘嫂心地善良又有文化,也没有找到让她乘心如意的工作――“文革”之前,她在东四人民?场当售货员,一直干到退休。当年,在我身陷囹圄之后,她不仅常常照顾我的老母亲和我年幼的儿子,对我的帮助,更是让我难以忘怀:“文革”年代,母亲因为有我这么一个儿子,她的胸前被造反派挂上了“反革命”的大木牌。木牌上方是一圈铁丝,严丝合缝地套在她的脖子上,一直勒进她的肌肉之中。有一天入夜,刘嫂把我叫出屋子,轻声说:“你妈胆子小,睡觉老挂着那牌子。你给她摘下来,白天再给她戴上。”刘嫂还劝我那段日子少回家探亲,以免节外生枝。但当我说到母子连心,这些天夜里我难以成眠的时候,刘嫂被感动了。她迟疑了片刻之后,给我出了主意:以后我回家探亲前,先到人民?场找她,然后根据政治气候的阴晴寒暖,再决定我能否回家……

半个世纪过去了,里外院的街坊都不见了。老人都去了天堂,他们的儿女们也各筑各的巢穴去了。老宅虽然凤去楼空,但我还是发现院子里多了一件东西――那是一棵挂满果实的核桃树。刘嫂告诉我,始自历史新时期,她的孩子们种下了这棵纪念树。历经20多个春秋,这棵树已经长得遮天蔽日,竟然看不见头上的阳光。院子里寂静似水,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从老屋飞出来了时断时续的琴弦之声。

我问:“是不是搬来了音乐家?这是谁在……”

刘嫂笑了:“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带我走进屋子后,我才惊异地发现,我和金满城老先生住过的老屋,如今已然变成了一个制造小提琴的工艺作坊,屋里的四面墙壁上,挂满了橙红色的大提琴和小提琴,制琴人正在调试琴弦。刘嫂告诉我,制琴作坊的男女主人,是她的女儿和女婿――如今他们生产的大小提琴,不但在国内畅销,还飘洋过海远销到欧洲。

梦!一个大起大落的梦!年轻时,

这两排房子是我笔耕的屋子,也是金满城翻译法国文学的屋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历经几十年的历史循环之后,这儿又成了孕育艺术的沃土――时间终于洗净了昨天的血色斑痕,还原了这座四合院的古色古香。当然,对于来去匆匆的短促人生来说,历史变迁的步履显得漫长了一点;但从人类历史的发展去回眸,几十年的时间不过如白驹过隙,只是历史长河中的短短瞬间罢了!

在这一刻,我似乎听见了大小提琴的合鸣:旋律中,既有对昨天的凄婉的咏叹,也有万物萌发的春之音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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