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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妮:无人旷野的生命之音

2008-09-03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本报记者韩小蕙 我有话说

每次亮相,李兰妮都会精心装扮,绽放灿烂的笑容。热爱生活、热爱世界的她,决心“把美丽进行到底”。

今年7月初,深圳作协副主席、女作家李兰妮的新书《旷野无人――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精神档案》甫一出版,立即轰动了新闻界,各路媒体都不惜大幅版面予以报道,评论界也是好评如潮。

对这部书,笔者的评价有五:1、这是身为抑郁症和癌症患者、又幸好是作家的李兰妮,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一部大书。2、这是一部记述作者与抑郁症对抗的亲身经历的奇书。3、这是一部把抑郁症危机亮相到大庭广众面前,大声疾呼严重关注的佳作。4、这是一部世界性的书,代表了中国在对抗抑郁症方面上升的水平。5、这是一部能为推动人类文明进程作出贡献的价值之书。

百炼成钢久病成医

我们经常听到很多人罹患抑郁症的消息,并一次次震惊于他们就那么决绝地结束了自己无比宝贵的生命。震惊之余,我们惋惜我们痛楚,但关于抑郁症,我们还是知之甚少。对那些光环照耀下的名人、甚至生活中的亲人的突然弃世,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在他们深陷绝望与痛苦的时候,我们因无知而漠然,没有及时伸出援手,不然也许可以避免悲剧的发生。

抑郁症已成为全球疾病中给人类造成严重负担的第二位疾病。但是,由于民众缺乏有关抑郁症的知识,对出现抑郁病症的人误会连连,不能给予应有的理解和情感支持,甚至给患者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

李兰妮在患上抑郁症之前,对这些情况也是根本不懂的。而且此前,你就是对着太阳发誓,她也不相信自己此生会跟抑郁症捆绑在一起。不单她是这样,她的朋友们也都绝不相信,她们会嘻嘻哈哈地大呼小叫:“兰妮要是抑郁症,那全世界的人就都是抑郁症了!”

的确,李兰妮的性格太开朗了,从小在军营里长大,是个爬墙头、捅娄子的假小子。成人后先做记者后当作家,一身大处落墨的阳刚作派,爱说爱笑爱聚会,朋友遍天下。1988年罹患癌症,3次手术,5次化疗,从来没恐惧过,也没掉过一滴泪。一边治病还一边写作,著有《澳门岁月》等小说、散文、电视剧本,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庄重文文学奖”等。的确,的确,她怎么会是抑郁症呢?

然而不幸得很,李兰妮确实被诊断为抑郁症患者。

她的病案也告诉我们一个常识:抑郁症至少分为两种类型,一是心理的,一是生理的。心理类型的患者可以通过心理干预、精神抚慰等缓解和控制;生理类型的患者则必须吃药,必须要有精神科医生介入,否则病情会一步步加重,终至无可救药。

从1986年发病初次接触精神科开始,到2003年确诊,李兰妮除了与癌症斗争,就是遍跑著名的精神病医院,想要否定自己患上了抑郁症。再从2003年确诊,开始服药、治疗一直到今天,她焦虑,愤怒,无助,难过,胆怯,痛不欲生。最糟糕的时候,她不敢见人、不敢接电话,大白天的会由于害怕钻到大立柜里瑟瑟发抖;最无助的时候,她找不到突破口,只能靠割破自己的血管把自杀念头转移开……这些令人难以想象、难以承受的非人折磨,让她知道了抑郁症比癌症还可怕,也让她感到:活着比死去更难!

然而李兰妮活了下来!通过积极的治疗,抗抑郁药开始生效。同时,彻底调整思维方式和生活态度,实行健康饮食和运动锻炼,追求女性的外在装束美和内心品质美,这些都给了她不少帮助。她逐渐从疾病的重压之下走了出来。更难能可贵的是,百炼成钢,久病成医,李兰妮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中外关于抑郁症的书籍和资料,说起抑郁症的认识和治疗,也俨然变成了半个专家――这太不容易了,因为据说抑郁症患者能够走出阴影的,不足三分之一。

可是,当她的病情平稳一些,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的时候,她就又不安分起来了。

她又开始“折腾”。

哪怕这是一条不归路,也要走!

李兰妮上世纪50年代出生在一个革命军人家庭。这一代新中国孩子的特点,就是从小接受革命教育,心怀共产主义信仰,时刻要求自己不能自私,而要做一个对人民有用的高尚的人。

患病和接受治疗以后,当李兰妮一次次和病友、和健康的朋友们交流,并看到自己对他们有所开导时,就觉得心情无比愉快。交流多了,社会责任感又来了,她想到自己是一名作家,应该写一本书,把自己的抑郁症经历写出来,“拯救”更多的人。

此时的她对抑郁症的研究更加深入,已经掌握了更为全面的信息:

1、抑郁症是一种常见的精神疾病,主要表现为情绪低落,兴趣减退,悲观,思维迟缓,缺乏主动性,自责自罪,饮食、睡眠差,担心自己患有各种疾病,严重者出现自杀念头和行为。

2、抑郁症在西方被称为“蓝色隐忧”,全球抑郁症发生率约为3.1%,在年满20岁的成年人口中,抑郁症患者正以每年11.3%的速率增加,到2005年,抑郁症发病率在发达国家已达8%―10%;预计到2020年,重症导致功能残疾人数将升至疾病总类的第二位,仅次于缺血性心脏病。

3、中国抑郁症发病率约为3%―5%,目前已有超过2600万人患病。可令人严重不安的是,目前全国地市级以上医院对抑郁症的识别率不到20%,在现有的抑郁症患者中,只有不到10%的人接受过相关的药物治疗。

这些状况,越来越令李兰妮坐不住了,她越来越觉得这不是她个人的事,而是关乎全人类生存发展的大事业。她也受到一些好信息的鼓舞,比如近年来在中国,央视著名主持人崔永元、著名作家王安忆、中国工程院院士钟南山等强烈呼吁社会给予抑郁症更多的关注,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关注抑郁症的行列中来。世事就是这样,不怕事情发生,就怕没有人看到事情的发生。多一个人的力量,战场上就多了一名作战的士兵。

“士兵”李兰妮决定大胆袒露自己的病症,用文字详细披露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治疗过程,以作家和抑郁症病人的双重身份,向社会普及抑郁症知识。

“普及知识,传播希望,拯救生命”,这是神圣的使命。李兰妮的著书设想是:“它是劫后余生者的肺腑之言,不是纯粹的文学作品。它是一本病历,可供心理学家、精神病学家参考。它是一本民间纪实资料,可供社会学家翻阅。它在某种程度上是代言书,是为那些因精神疾患而痛苦的人说几句心里话。但愿它还具备报警器的功能,催促正被莫名抑郁所困的病人呼救。”

可是到了真正要动笔时,李兰妮却又瑟瑟发抖了。因为她完全明白自己是在做什么――救赎别人虽然高尚,可这是拿自己的命去换呀!重新经历一遍曾经走过的痛苦的来路,一定会加重自己的病情。

次之,还有两个问题也无情地横亘在她面前:一是要把自己的病和盘托出,简直是在施行一桩“酷刑”,比当众撕开胸膛还可怕!二是要分析病情,就要把个人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完完全全展示出来,这里面难免有令自己汗颜的丑事,更有对于家长和亲人的客观解剖。选择为尊者讳?就违反了事实真相,也不尊重读者和患者;不为尊者讳?却是违反了中国古训,背离了中华传统的“孝道”原则,不仅要留下骂名,而且首先自己的思想压力就是一座太行山,很难背负得起!

想想这些,即使正常人也要被压垮了!

然而李兰妮的心安静不下来。除了责任感,除了救赎,她的灵魂里还有着病友们的撕扯――比如有的抑郁症患者自杀了,舆论首先就会说,这个人第一肯定有财物问题,第二肯定有男女问题,第三没准有艾滋病,第四可能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要不然好好的干吗要死?这是最让李兰妮痛心的。她日夜都听见这些灵魂在嚎叫,在要求她说:“李兰妮你要替我们平反伸冤!”

最终,兰妮毅然决定:写!哪怕这是一条不归路,也要走!

不能自杀,这部书还没写完

尽管李兰妮自认为作了最充分的思想准备,可她还是过于自信和乐观了。

首先是为尊者讳的问题果然来了:前些年,兰妮曾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十二岁的小院》,其中写到童年的她和母亲的冲突,她唯一的亲弟弟看到手稿后“告密”,母亲立刻来电,警告她不许造谣:“你要是这样写我,我就跳楼!”最后,在弟弟的监督下,手稿被粉饰了。过去写小说尚且如此,现在写记实,写病案,写分析,亲人们能接受吗?她自己能不痛苦吗――那可真不是一般的挨打,而是被母亲关在屋里,关门、关窗,拿专门的竹篾子抽,抽得胳膊上腿上一条条红印子肿起来。还有一次兰妮眼睛上长了一个麦粒肿,母亲不知在哪儿听说了一个偏方,拿起塑料牙刷把烧烫,往她下眼睑烙,直到把皮烫烂了才停手。现在回想起这些来,兰妮依然痛苦非常,但她母亲已经不太记得了,而且不愿意触及这些话题。可是从病症分析的角度,也许就是这些童年经历埋下了她的病根,书写中肯定是回避不了的。

还有,写到她发病时的种种痛苦经历,刺激太大了,越来越难以忍受。终于,大约写到一半时,兰妮的抑郁症复发了。她简直不能再看见电脑,一看见就害怕。她钻到沙发底下,钻到衣柜里头,逃避。她太想自杀了,只是一次次靠顽强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自杀,这部书还没写完,不能死……

就这么坚持着,僵持着,对峙着,战斗着,李兰妮的写作一点一滴向前行走,真是拿生命在换啊!当时她认定,写这本书,一定是自己的绝唱了!写到后面三分之一时,她已经觉得欲罢不能,不是她自己在写,而是有个什么“灵”在写――那个“灵”支配着她写,命令着她写!她感到很害怕,很无力,有一天半夜,她被逼得快要疯狂了,实在无法忍受,她走到了天台上,看到外面正在下雨,下面的树都在摇晃,在向她欢呼:“下来吧下来吧!”地面上,电缆井的井盖也张着嘴在向她笑:“下来吧下来吧!”那天夜里的情形真是危险到了极点。

写到最后,李兰妮几乎表达不出来了,几乎失去控制了。她拿着瑞士军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想:让它来个鲜血喷薄而出吧。之后,她留下了遗嘱,把这部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书托付给了一位朋友,那位女友是心理学家,她具备这方面的知识而又仗义,自己死了以后,她一定能帮助把书出来。

另一方面,李兰妮不断从理智上告诫自己要活着,要活着做见证,让人们看到抑郁症不可怕,是可以治愈的;即使不能治愈,也能够活得有价值,活出一种新的气象来。兰妮不停地对自己说:“我得完成这个使命,每一个人活在世上都应该有他的使命。所有的这些艰难困苦,都是对我的磨炼,让我发出哪怕是微弱的声音,让人们关注到这一点。”

终于,终于,2007年末,坚强的李兰妮,顽韧的李兰妮,我们可敬的李兰妮,终于完成了这部泣血泣泪的大书的初稿,将近50万字。文学界的朋友们给了她极大的支持,《上海文学》杂志从2008年1月份开始连载;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出书,而且拿到书稿后,两位责任编辑刘稚、杨柳加班加点,日夜兼程,想要早一天做出来。

这部书完全真实地呈现了抑郁症的病状和治疗全过程,以及抑郁症背后生理、心理、家族、社会和文化的成因。在“认知日记”部分,告诉人们如何自我疗救;在“随笔”部分,上溯家族,追忆往事,意在探寻抑郁之多方成因;在“链接”部分,传递迄今为止人类对抑郁症的经典认知;在“补白”部分,将前三者串连起来,使四部分浑然一体。

评论界给予该书极高的评价,著名评论家贺绍俊说,李兰妮“是在做一项伟大的启蒙工作。再怎样高估这写作的意义和价值都不会过分。这伟大的启蒙对于中国人民和中国社会发展的重要性而言,决不亚于一个世纪前在中国大地上所进行的那场思想启蒙。上个世纪的思想启蒙是关乎人类社会命运的启蒙,而李兰妮现在所做的启蒙是关乎人类自身生命健康的启蒙,进而从整个世界范围和全人类的角度看,这种启蒙同样重要。”著名编辑崔道怡指出:“一名被癌症、抑郁症折磨的患者,不仅未被人们普遍称为绝症的病魔逼上绝路,反而在战胜病魔之后,把人们不可得知、不可感受乃至不可思议的战胜病魔的历程,抒写为艺术品,提供给虽未罹患病痛却也大都需要精神疗养的读者。这是振聋发聩的壮举,是难能可贵的义举。”

尽到知识分子的责任

《旷野无人》终于出版了,李兰妮大大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人生使命,总算没有愧对这个美好的世界。振奋的精神也使她的身体得以修复,应了那句老话:“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

今年6月,李兰妮到深圳市民大讲堂去讲了一课,主题当然是讲与抑郁症的战争、讲作家的精神档案。报告大厅坐得满满的,墙边还站了一圈,连楼上的台阶上都有人。

7月份,李兰妮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邀,从深圳赴京与新闻界见面。多少有些疲倦的她,化了淡妆,衣服也选了鲜亮的绿色,配以深桃红色披肩,努力让自己显得更精神些。作为老朋友,她给我带来了一支炫彩口红,并在送给我的新书扉页上写了两行字:“小蕙咱们要把美丽进行到底!”――我欣喜地把这看作她热爱生活、热爱世界的心声。

在会上,她落落大方,侃侃而谈,尽显知识女性的优雅气度。可是,会议快结束时,当一个年轻记者问道:“这么一本书对一个健康人来说,会不会有负面的影响?”兰妮一下子显得很激动,她提高了声音,语速也加快了:

“阅读别人的抑郁症,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而是造福于他。因为科学研究显示,每个人的一生中,或早或迟,都会发生抑郁时期。因此,不管是你自己,还是你作为病人的亲属、朋友、同事,具备了这种基本常识的话,你就能够早点拯救他们。可是,你如果连这个基本知识都不敢看,那很可能你身边的人会有强烈的抑郁爆发。所以我觉得每一个人都要静下心来,在自己心灵的旷野来反思:我有没有勇气,对下一代的精神健康尽到责任?国力是以精神健康为基础的。要真正强国富民,就必须面对这个问题。”

但愿《旷野无人》和李兰妮对抑郁症的抗争,能为那些抑郁症患者、那些在飞速的都市生活中感到焦虑和抑郁的普通人带来阳光和希望。但愿我们能够加入到普及知识、传播希望、拯救生命的行列中来。但愿我们可爱的李兰妮更加阳光,健康,美丽!(本文照片为资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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