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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饭(小说)

2008-10-11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康志刚 我有话说

何大妈怎么也没想到,好好的一顿饭,却让何大叔给搅得一塌糊涂。

这天是中秋节,小花早早地就去市场上采购,回来就下厨房,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

临近中午,大牛去村里把二位老人接来,一家老少三代坐在小客厅里喝酒、吃菜。大牛自从在这村北马路边上开了门市,酒量也练出来了。而喝多了酒,在话头

上又争强好胜,他和父亲说着说着,就叮叮当当地吵起来。大牛又是个犟驴脾气,见父亲发火,一句也不肯少说。后来,何大叔一抬手就将饭桌掀了个底朝天。一桌子的菜,连同杯盘,哗啦啦地滚了一地。吵闹声惊动了周围的邻居,呼啦一下,围过来许多人。何大妈臊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她让人帮忙硬是把何大叔拖了回去。

喝多了酒,又是上了年岁的人,回到家,何大叔往床上一歪,就沉沉地睡去了。

何大妈越想越感到蹊跷: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爷儿俩怎么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本来,刚开始气氛非常的好。大牛两口子这两年运气不错,生意红火得不得了。因而大牛说话时,语气里便生出几分豪迈。就连喝酒的动作,也和从前不大一样,很有几分当下小老板的那种派头,有几分傲气,但也有几分洒脱。何大妈看在眼里,自然是喜在心头。

何大叔也很高兴。儿子生意越做越红火,小孙子蛋蛋又顽皮可爱,自己已是奔七十岁的人了,这一辈子还图个什么?不就是这红红火火的光景吗?他笑眯眯地盯着儿子,像豆荚一样的眼睛里,盈满了笑意和幸福,差一点要顺着眼角,淌出来,然后沿着眼角两边的鱼尾纹,涌遍整个脸。

再后来,何大叔就是听大牛说他的事情。说什么?大牛讲他如何了不得,这个店开张才有三年多吧,就将生意做得这样红火!同是做生意,这里面却有许多的道道儿。有些道道儿,是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的。尤其是大牛开门市没多久,呼啦啦,就像雨后草地上冒出的蘑菇一样,紧挨着他们家,又开了好几个门市,同样经营农药、化肥和种子。他家有的,人家也有,而且还大有超过他家之势!这些开门市的,有他们村里的人,也有外村的。而大牛最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不但在生意上占了上风,而且还和四周的老板们结成了好朋友,铁哥们!在生意场上,能做到这一点相当不容易。同行是冤家呀,可大牛却将冤家变成了朋友!这不是本事是什么?

大牛说这些时,何大妈没怎么去听。她主要是照料小孙子蛋蛋,搛一块鱼肉,把鱼刺儿一根根地拣出来,直到确认拣干净了,才送到蛋蛋的小嘴里。老伴什么时候发的火?何大妈只记得,当大牛说了句:“爸,你看看你,这一辈子混了个嘛呀,说起来还当了那么多年生产队长哩,看看从前咱家穷的!”

插图:郭红松

听了这话,何大叔一愣,脸上的笑容急速地消褪着。大牛也不去理睬父亲的脸色,仍不管不顾地说:“你比别人不傻也不呆的,看如今在村里谁还拿你当回事呀!”大牛说这话时,翘起二郎腿,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烟,鼓起腮帮,徐徐地吐着烟圈,目光里流露出对父亲的不屑。为证实自己的这种看法,大牛还举了一个例子:小时候,他们家一年只能吃上两次猪肉,中秋节吃一次,过年吃一次。大牛说,直到现在他还爱吃肥猪肉,总觉得吃肥猪肉最过瘾也最解馋,这个一直无法改掉的嗜好时常受到朋友们的奚落。

何大妈记得,就是在这时候,老伴的脸一下子变黑了,黑得可怕。他把手里的烟往地上一扔,就和大牛吵了起来。

此时,望着烂醉如泥的老伴,何大妈就在心里抱怨他:恁大一个人,怎么和孩子们一般见识呢?说你没能耐就没能耐呗!这丢什么人呀!――再说,和大牛吵就吵吧,真不该去掀饭桌!你这样做怎么对得住小花呢?就为吃这一顿饭,人家小花可是忙活了一上午!

明天去一趟门市吧,安慰一下小花!何大妈想。

望着一片狼藉的屋子,小花就对大牛发火:“以后还喝吧!就喝不死你!”

此时大牛的酒已醒了大半,正耷拉着脑袋坐在沙发上抽烟。他心里还不怎么服气,不就是一句话吗?想不到竟然惹出这么大的事儿!父亲的脾气也太古怪了!

小花也在心里埋怨何大叔:大牛无非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值当得发这么大的火?一桌子的菜,就这么给糟害了!她感到委屈极了,眼里禁不住汪出了泪花。

小花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柳眉细眼,齿白唇红,整个人靓得扎人眼睛。当初她嫁大牛时,生产队已经解散了。村里人都开始做生意,而何大叔的观念却还转不过弯来。就因为他家穷,小花的父母死活不同意这门婚事。但小花非大牛而不嫁,父亲就把她锁在屋里,逼她和大牛分手。一天半夜,大牛搬来梯子,小花从后窗爬出来,两人就私奔了。在城里打了几年工,生米做成了熟饭,他俩才带着儿子回家来。大牛能吃苦,人也忠厚,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前年,凭着他敏感和超前的眼光,看到村北马路边上潜伏着巨大的商机,就率先在这里开了门市。果然,这里就渐渐地发展成了一个小集镇,去山西拉煤的司机也在这里吃饭,歇脚。

他们家能有今天,小花也功不可没。从前她性格内向,自从做起生意,渐渐的变得开朗了,而且在原有的质朴里,又多了几分精明和灵活,里里外外已是一把好手。是她帮着大牛,一步一步地将生意做大做红火了!

想着这些,小花感到很自豪,为大牛,也为她自己!她还记得当初大牛要在这里开门市,何大叔是极力反对的。他说:“那地方,还能成大气候?咱赚得起,可赔不起呀!”于是小花就想,在各方各面大牛都要比他父亲强得多!

不过,老人毕竟是老人!从这个角度说,大牛又不该去说那句话,他伤了老人的自尊!

让大牛明天去给老人赔个不是吧!小花突然生出了这个念头。

第二天,何大妈吃过早饭,就朝儿子家走来。

大牛进城办业务去了,只有小花一人照料门市。见到婆婆,小花就盼着能得到几句安慰话。然而一见到小花,何大妈却改变了主意:自己怎么能替老伴向她道歉呢?昨天的事儿,还不都怪大牛?王八羔子,手里有了俩臭钱,就不把你老子放在眼里!

在何大妈眼里,何大叔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刚二十岁,何大叔就担任了生产队长,一直干到生产队解散。那时候,何大妈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村里召开社员大会,几乎每次开会,何大叔都要受表扬。到年底,村支书还要亲手给他往胸前戴上一朵大红花。望着何大叔那张被灯光和胸前大红花映红了的脸,何大妈心里简直比吃了蜜还要甜,觉得自己男人是那么的精神和英俊。而这荣誉里,又包含着他多少的汗水和心血!那时何大叔什么都干到前头,起土,往田里运粪,都和大家伙一起干,没有摆过一点生产队长的架子。收过秋了,他总要和大伙把耕耙过的田地整得像镜面一样平。一有空闲,他就叼着烟,背着手,迈着坚实的脚步,在地头上一趟一趟地走,觑着眼往田里瞅,头上的白毛巾像一只飞翔的大鸟,酷似当年的陈永贵!

何大妈呢,她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坯子!一张好看的瓜子脸,白皙里透出红润,杏核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总像汪着一泓清水,而且身材也苗条,走起路来婀娜多姿。更为难得的是,她天生一副好嗓子。那些年,一收过秋,场光地净了,村里就成立文艺宣传队。何大妈是宣传队的台柱子,她扮演的李铁梅无论是扮相还是嗓音,和电影上的刘长瑜已是非常接近了,把一村子的人迷住了不算,就连外村也有她的戏迷。一到正月,村里的大喇叭里一喊: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啦,今黑价咱村宣传队为大家演出《红灯记》啦!这声音连周围村的人都能听到,还没到天黑,就有外村人成群结伙地涌来。他们看什么?就是看何大妈扮演的小铁梅!整个正月,是何大妈最风光的时候。在那么多痴迷她的人中,就有何大叔。何大妈他们演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渐渐的何大妈就看中了何大叔。那时的何大叔相貌周正,红润的方脸,眼睛不大,却透着精明,眉宇间时时迸射出一股英武之气。想想吧,像何大妈这样的美人加名人,被她看中的男人能是孬种吗?

回忆往事让何大妈的情绪激动起来,就更对大牛生出了强烈的不满。在她看来,何大叔带给她的那份荣耀是深藏在她心灵深处的一块圣地,不容许别人有丝毫的贬损和玷污!

“你看看昨天弄的,俩人都像红了眼的公鸡!”何大妈这样对小花说。

小花的希望落空了,心里不痛快,但她又绝不会在脸上显露出来。小花是个颇有心计的女人。因她是以那样一种方式和大牛结合,敏感的她就窥视到,其实从骨子里,何大妈将她看扁了,也看贱了。也许是天生丽质,何大妈被人宠坏了。先前被全村的人宠,嫁给何大叔后,又被何大叔心肝宝贝般地宠着。因而,有时她就显得有些骄横和霸道。平时在何大妈面前,小花表现得极其驯服,从不和她争执,但也不去极力讨好,她的温顺是有底线的,以此来维护着自己的自尊。这些年,她就以这种方式和婆婆相处。因此,今天见何大妈连一句宽慰的话都不肯说,她也就不肯把责任全推在大牛身上,把嘴一撇,说:“还不是都喝了酒?你说,喝酒有嘛好处呀?”

何大妈将两手一拍:“就是,俩人见了酒,都像个馋猫一样,一个比一个没出息!”

就这样,两人把火气,也可以说是罪责全部推给了酒。

是的,如果不是因为喝酒,就不会发生昨天的事情。一顿好好的饭菜,谁也没能吃上几口。于是两人都变得心平气和了,而且还达成了一项共识:往后不管是什么样的酒席,都要看好各自男人的酒杯,不让他们贪酒。

后来,何大妈就向小花讲何大叔当生产队长时的一些事情。那时候,村西有两个大沙岗。何大叔就带领乡亲,用小车拉,用筐挑,只用了一个多月,就将那两个沙岗端掉了。然后再往上面垫肥土,第二年这里就长出了绿油油的庄稼,成了高产田!那时,何大叔吃住就在那里,一个月也没有回过几趟家……

小花听得入了神。老人们这一辈子也不容易呢!她就对何大叔生出了一种敬意!

不知不觉已临近中午了。中午还吃团圆饭吧!先是何大妈提议,马上就得到了小花的热烈响应。于是小花就开始准备饭菜了,就像昨天一样,先去市场上采买,回来后就戴上小花围裙,钻进厨房开始忙活。

何大妈回村里去叫何大叔,何大叔不好意思去,何大妈就劝她:“人家小花都准备好了,你不去,不就拂了人家的好意?――你先走一步,我还得给猪拌食!”

无奈,何大叔叼着烟,朝大牛家走去。

走到村口他站住了,通往村北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大路,一条是小路。走大路自然要远一些,但好走,年前村里将路面铺上了柏油,平坦,宽阔;小路呢,是顺着一排新盖的房屋踩出来的。何大叔犹豫了一下,两只大脚还是朝大路迈去。多走几步有什么不好?何大叔这样想着,听着自己的脚踏在柏油路上的声音,“嚓――嚓”,清脆而急促,心里便感到踏实和舒坦。有几只麻雀从他头顶上飞过,落在身边的玉米地里。

何大叔已听到从公路上传来的汽车声了,想着一桌丰盛的饭菜正等着自己,心里顿时变得复杂起来,就像身边玉米地里的色彩一样杂乱――既喜,亦忧。他将手里的烟头扔了,抬手挠挠头皮,想,看这事弄的,我咋好意思见人家小花呢?不过很快便释然了:反正都是自家孩子,有嘛不好意思的呀!于是脸上就露出了笑意,连那一道道深深的皱纹里都溢着喜气――毕竟,又要吃团圆饭了,在他这把年岁,还能企盼什么?只要一家子和和睦睦的,这就是福!这时,昨天小花做的菜又浮现在他面前――尤其是那道清炖草鱼,里面有白有绿有红,白是鱼汤和鱼肉,绿是新鲜的香菜,红是红辣椒,先不去吃,单是看上一眼就让人食欲大开!除此之外,小花还有一道最拿手的,就是可乐鸡翅,这是她从报纸上学来的,旁边的几家饭馆还曾把她请去传授手艺,后来都成了他们的特色菜了。今天无论大牛说什么,自己都不要往心里去,就是要好好地品尝小花的拿手菜!

这样想着,何大叔竟然像个馋嘴的小孩子一样吧咂了一下嘴。

大牛从城里回来,见餐桌上摆了几个凉菜,屋里也飘着肉香,就问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小花:“不年不节的,做这么多菜干嘛?”

小花抿着嘴朝大牛笑了笑,说:“咱再吃顿团圆饭!――今个儿你得向咱爹认个错!老人这辈子也不容易哩!”

昨天自己对父亲也太不尊重了――大牛心里懊悔着,就用手摸着后脑勺,朝小花咧了咧嘴,说:“我去叫咱爹一趟吧!给老人一个面子!”此时他和二老吃团圆饭的愿望也相当强烈!

来到公路上,面对大牛的有两条路。他没有丝毫的犹豫,那两条细长的腿就迈向了小路。他想,还是走小路抄近。

这条小路和那条大路就隔了两块玉米地,虽说玉米已收过了,但密匝匝的玉米叶子却将他和父亲隔开了,谁也看不到谁。玉米叶子绿中泛黄,被太阳映照着,闪动着一种迷人的光亮,像画家将几种染料混杂在了一起,然后在纸上恣意地涂抹。又要吃团圆饭了,这让大牛心里感到一热,像是喝了一杯烧酒,脸上早已洇出一层红色。

这时,他想到了小花那道最拿手的可乐鸡翅。吃上一口,细嫩滑爽,这些感觉依次在口中绽放,完全有别于饭店也有别于一般农家的饭菜的味道。可昨天他光顾着对父亲讲他的业绩了,哪还去理会那道菜所散发出来的独特而馋人的香气!今天不说自己的事情,就是要好好地品尝这道美味!他想着,禁不住咂了咂嘴,就像已经吃到了一样,柔嫩,滑爽,满口的余香。

康志刚1963年生于河北正定县,现供职于石家庄市文联。已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100多万字,其作品曾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转载。《天文现象》入选《2004中国年度短篇小说》一书,并获河北作协优秀作品奖;小说《醉酒》获第十届河北文艺振兴奖及河北“十佳”优秀作品奖。河北作协理事、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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