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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无风

2009-02-07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许春樵 我有话说

1

风很大,海关大楼的钟声撞响六点,天就迅速地暗了下来,叶琳听到冰冷的钟声在黑暗的风中凄厉而孤独。

灯光照亮了镶在画框里的叶琳和孟阳的巨幅结婚照,他们幸福而盲目的笑容被牢牢固定在墙上已经整整四年了。

今晚孟阳正在从蓝光岛赶回来的“风铃号”海轮上,明天

是他们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日子。他们两个人的姓名加起来是四个字,想起签上四个字就否定了四年的婚姻,叶琳就感到天真的很冷。

屋外呼啸的风声衬托出屋内的宁静与寂寞,墙上的石英钟循规蹈距地走着单调而枯燥的声音,叶琳在指针的暗示下回忆往事。是那个可恨的杨梦丽,一个拥有最平庸名字的女孩将她和孟阳一分为二……

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屋内逼人的寂静。

孟阳在电话里说:“我在蓝光岛的业务还没谈完……”

叶琳对着话筒打断孟阳的解释,“说好了明天签字,你怎么能像杨梦丽一样耍无赖呢!”

孟阳说:“我本来是不该回来的,可我已经在船上了,但能不能到家就说不准了。海轮出事了。”

叶琳反唇相讥:“我早已不欣赏你的幽默感了,不要油腔滑调地耍嘴皮子。”

叶琳掐断电话,将话机扔在沙发上。

2

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黄先生打来的,黄先生约叶琳去“天岛渔港”吃晚饭。叶琳说:“谢谢,外面风太大了,晚上我还要做一个去新马泰的旅游计划。”黄先生说:“不是说好了我俩下个星期去欧洲旅游的吗?”叶琳说:“你当真了?”黄先生说:“我可是真心的,我们香港人跟大陆人不一样,历来是讲信用的。”叶琳说:“香港已经回归了,你也可以不讲信用了!”

黄先生是叶琳带团到黄山旅游时认识的,从此在叶琳居住的这座城市里开了一家古玩店的黄先生坚持每天让花店给叶琳送一束玫瑰,他赌咒发誓地说:“叶小姐,我愿意死在你的石榴裙下。”叶琳说:“我没有石榴裙,所以你死的希望肯定要破灭。”

挂断黄彪的电话,叶琳真的有点饿了,她拿出几片果脯夹心面包,又冲了一杯咖啡,然后用一把细长的不锈钢勺子轻轻地搅拌着加了伴侣的咖啡。叶琳仔细地看咖啡的热气在杯子里柔软而抒情地升起又在灯光下慢慢地破碎。她简单地喝了一口,发觉太甜,就放下杯子。

插图:郭红松

电话铃又响了,叶琳拿起电话,孟阳在电话里说:“叶琳,船真的出事了,我想有些事我要向你解释清楚。”

叶琳说:“你不必解释什么,回来签字吧!”

孟阳说:“有些事不说,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叶琳说:“离了婚后当然没有机会了,即使有机会也没有意义了。”

孟阳说:“我跟杨梦丽真的没什么。”叶琳说:“说这些话,你不觉得无聊吗?”

叶琳又掐断了电话。她眼中委屈的泪水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汹涌而出。

屋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3

叶琳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看到了孟阳和杨梦丽的一幕。叶琳以为在广州出差的孟阳还没回家,所以她直接用钥匙开了门,还没来得及换鞋,就听到卧室里传来复杂的声音。房门洞开,穿着睡衣的孟阳敞着怀,杨梦丽头发凌乱脸色通红。叶琳冲过去一巴掌扇在杨梦丽的脸上,杨梦丽没有还手,她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自己凌乱的头发,然后平静地对叶琳说:“你要讲文明,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叶琳将手中的坤包砸向杨梦丽,咆哮着:“我还要杀人呢!”

孟阳的解释漏洞百出。他说从广州回到家里刚洗完澡,就听到了敲门声,一开门是他的部下杨梦丽,(叶琳问杨梦丽是怎么知道我们家地址的,孟阳说他也不知道,叶琳说你应该知道是你打电话约了她,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孟阳说杨梦丽找他急需敲定一批电脑的最后成交价,(叶琳问为什么不去办公室敲定,)孟阳说他也说到办公室去谈,可杨梦丽说我现在就在你家的楼下,(叶琳说即使在家里谈也应该在客厅里谈难道谈工作非得到卧室谈吗,说到这里叶琳就不可避免地伤心地哭了起来。)孟阳说电脑的型号及价格都存在他的电脑笔记本里,他进卧室拿笔记本电脑时杨梦丽跟了进去。孟阳的陈述被叶琳全盘否定并定性为无耻谎言。其中孟阳说过我已是有妇之夫,杨梦丽说我不在乎。是杨梦丽主动扑进他怀里的,在孟阳的拒绝下,他们并没有发生什么。叶琳愤怒地摔碎了一个花瓶两个茶杯和三只碗,然后说了两个字,“离婚”。

4

墙上的石英钟指向夜里十一点四十分,屋外的风越来越猛烈,客厅时有摇晃与颤栗的感觉。叶琳拿起电话打给港口值班室,值班室里无人值班,她想确认一下“风铃号”海轮是不是真的出事了。接着打110,110答复叶琳说,“我们只管突发性治安事件,海轮出事不会打110的。”。

叶琳看杯中已经冰凉的咖啡,想像着冰凉的海水,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电话铃响了,叶琳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这一次孟阳的声音温和平静,“叶琳,没事的,我很好!”

可叶琳却听到了电话里尖锐的背景声音,她小心地问:“船怎么了?”

孟阳说:“发动机熄火了,已经发出了SOS,救援的船只正在靠近。”

叶琳说:“风浪那么大,你为什么不坐明天的船回来?”

孟阳说:“是的,风很大,许多人退票了,我当时已经走到了退票窗口,可我想用我的信誉最后一次证明自己。不过,没事的,我会获救的。”

叶琳问:“船舱没有进水吧?”

孟阳在电话里说:“叶琳,我的手机快没电了,每隔二十分钟,我给你打一次电话。”

电话断了,叶琳望着话机,她感觉到了孟阳正在黑暗的甲板上走投无路。当孟阳说自己没事的时候,她觉得船真的出事了,叶琳听到了船上绝望的哭叫声和尖啸的风浪声。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孟阳要杨梦丽当面向叶琳解释,杨梦丽冷笑着说了一句,“孟阳,你是一个懦夫!”说了这句后不久,杨梦丽就随一个美籍华裔登上了去洛杉矶的班机。孟阳的愚蠢在于他越想证明自己清白就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在分居的日子里,叶琳每天早上都当着孟阳的面接受花店送来的鲜花并且表现出夸张的兴奋和激动,她情绪亢奋地对送花者说:“告诉黄先生,我晚上想去‘黄金海岸’唱歌。”杨梦丽走后,叶琳曾在一个天空飘着微雨的早晨对孟阳说:“你只要承认错误,写一个悔过书,我可以原谅你。”孟阳说:“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开门,而我开了门又不能不让人家进来。”叶琳说:“我总不能受到伤害和侮辱后,连一个道歉的态度都得不到吧?”孟阳扔下手中的面包:“该道歉的是你,是你将污泥浊水全都泼到我的头上。”叶琳气得将身边的一把椅子掀了个四脚朝天:“孟阳,你别欺人太甚。离婚!”

叶琳坚持要求在《离婚协议书》引言中写上婚姻破裂的原因是孟阳造成的,孟阳坚决不同意,双方来回拉锯了五个多月后,孟阳说,“你要这么写,只能说明你对离婚缺少诚意。”叶琳逼急了:“离婚是我提出来的,居然还说我不想离婚,孟阳,我告诉你,协议书什么理由也不写了,写上财产分割几个条款,PASS!”

5

二十分钟后,孟阳的电话又来了,急促的铃声粉碎了客厅里持久的寂静。

孟阳在电话里声音依然平静,只是话筒里灌满了风声和哭声,“叶琳,你最好打开录音电话,也算是我最后的交待吧!”

叶琳有些声嘶力竭了,“不,我不录音!”

孟阳说:“我同意跟叶琳离婚,婚姻破裂的主要责任在我,叶琳在这场失败的婚姻中是无辜的。我请求变更《离婚协议书》中的第三条,将三室一厅的房子划归叶琳所有。”

叶琳说:“我不听你的歪理邪说,一切等回来后再说。”

孟阳说:“任何救援船只都无法靠近,放下去的救生橡皮艇全被风浪打翻了。船长说‘风铃号’沉没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现在我真想回到自己的家里温暖的客厅,灯光很亮。家具的质量真好,全是榉木做的。如果婚姻能够继续,我真想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

电话突然断了。叶琳对着话筒哭了,“孟阳,孟阳……”

最后一次铃声响起的时候是后半夜一点三十七分。孟阳已经失去了平静,“水已经漫上了三楼的船舱……”

叶琳说:“你赶紧穿上救生衣,跳到海里后,深吸一口气,罗丝和杰克就是这么做的。”

孟阳说:“那是电影上的办法,现在海上一片漆黑,救生衣也早就分完了。”

叶琳哭了,“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们不离婚了。”

孟阳在电话里说:“我也不想解释什么了,我现在想的就是,活着真好。”

叶琳不想自己绝望的情绪传染给孟阳,她停止了哭泣,“孟阳,你会活着回来的,我等你,我为你烧好洗澡水,炖一锅你最喜欢吃的猪蹄子……”

孟阳说:“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那次在鼓浪屿旅游,你说我们臭味相投,臭味相投真好!”

叶琳心里浸满了往事,往事如烟,这一切都像在梦中,像在前世或来生。

孟阳说:“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听我说,好吗?”

叶琳“嗯”地点点头。

“这几个月我的工资和奖金总计三万二千块钱,存折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取款密码是你的生日。”

“请你到我的老家看望一下我的父母,你劝他们不要太悲伤了,多保重身体。本来说好了三十而立之年要一个孩子,可是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人算不如天算。如果你将来有了孩子,你要告诉他孟阳为了爱来到这个世界,又为了爱而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现在觉得你的生气和愤怒都是那样亲切和可爱。也许我话说不完,船就要沉了,但我现在必须提前告诉你:我爱你!”

“生命不会重来,我仿佛看见了天堂里的阳光,看到了无数双温暖的手正在伸向我,有你陪伴的这四年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这种感觉鼓舞着我期待着最后一丝生的希望,然而,船头已经倾斜,我正抓住船边这圆圆的柱子,就像抓住了你的手,你的手无比温暖……”

电话断了,客厅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叶琳手抓着话筒倒在沙发上。

6

第二天清晨,风停了,太阳出来了,世界一片宁静。

电视新闻里确认了“风铃号”海难事件,一位脸色迷惘的女播音员用噩梦般的口气向叶琳宣布:“‘风铃号’客轮于12月12日晚上10点30分在距离海岸28海里海域因风急浪高导致机舱电线短路起火,11点50分‘风铃号’失去动力,13日凌晨2点10分左右倾斜沉没,船上386名乘客,到发稿时为止,救出生还者12人,岸边发现遇难者遗体146具,另有228人下落不明,估计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

孟阳的遗体是在三天后的黄昏漂到海边的,叶琳跪在沙滩上,紧紧握住孟阳冰凉的手。黄昏在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晚霞,空空荡荡的大海上没有一点风,没有一点声音,一个静止的画面在活下来的人们的记忆中延伸……

许春樵安徽天长人。1 962 年生,1 983 年毕业于安徽师大中文系,1991年研究生毕业于华中师大中文系。现为安徽文学院副院长,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放下武器》、《男人立正》,中短篇小说集《谜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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