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9月推出的九卷本的《苏州作家研究》丛书,每一卷包括了作家小传、作家评论和访谈、作品选载和评析、详细的研究资料索引,这无疑有助于展示作家全貌或者说主要特征,为后来的研究提供了鲜活而扎实的资料。收入这套丛书的每一位作家,都有其极其鲜明的特色,也都引起学界和文坛的广泛注意,但是,当作家
20世纪以来的女性写作,历经丁玲笔下莎菲式的个人主义、杨沫笔下林道静式的集体主义,在上个世纪最后十年里迎来了最强烈的颠覆式书写,林白、陈染等女性作家通过高度私人化叙事策略,释放出因身体蒙受创伤、内心遭到囚禁而倍受压抑乃至扭曲的幽灵,提供了西方女权主义在中国得到呼应和改写的准范本,直至棉棉等更年轻的女性写作者们,从林白们结束的地方开始,以所谓“身体写作”彻底冲毁深度模式,在更具都市亚文化和社会边缘群体经验的书写中,追求经验本身的力度和锋芒。在这样的背景下,朱文颖小说提供的经验足够独特,几乎无法把它纳入上述轨迹之中。如果可以将1990年以来的女性写作轨迹看作一个音调不断提高,以致可供展开的音域相对缩小的过程的话,那么,可以说,朱文颖以其自身的方式保持了一个相对宽广而富有弹性的音域。
进入朱文颖的小说,首先引人注目的是它们对情节的放弃和对气息的营造,这形成了朱文颖小说叙述的最基本的质地。在朱文颖前期的小说中寻找一个好看的故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的兴趣显然在故事之外;你很难看到明显的情节推进,性格鲜明的人物刻画,人物甚至长得什么样也不特别在意,更不要说所谓的起伏跌宕、纵横捭阖了。她的小说,以其无所不在的气息的弥漫,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也许独属于苏州的那种阴柔、圆融、潮湿、精细而又津津有味的文化形态,另一方面,它对这种文化形态深藏的压抑、非人、孱弱和自闭的特性作出了含蓄但并不含糊的省察。
不只是在《禁欲时代》、《浮生》、《重瞳》这样的陈年旧事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图景,即便是在她着笔现代生活的题材时,像《金丝雀》、《万历年间的无梁殿》、《艺人》中,那种有些潮湿、有些抑郁、有些萦绕不去纠缠不清的东西,也还是时不时地从所谓现代气息中突然地窜出,让人生出几分恍惚来。在这样的图景中,故事其实只是些影子。像《禁欲时代》中,你纵使把能够称之为故事情节的东西全部拎出来,似乎也难以凑成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父亲的死、景虎的到来、“我”的恋情,这些也许确实是一个惊心动魄的事件中的几个节点,可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我们不得而知,朱文颖将它处理得似有若无,却依然能够给我们一个富有吸引力的叙事。《金丝雀》则向我们透露出这样的讯息,小说甚至将外在的紧张,将那些在别的作家手里也许会处理得跌宕起伏的故事,删削到最低限度,以此将我们推向对心理内容的感知和体验。这样的叙事,不啻是一种催眠术――它将你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对人物感觉的注视,以致其他的东西都成了背景,成了曲曲折折的仿佛在雾中飘浮不定的小径。在此过程中,时空的差异也刺激了作家的想象,并且给她以更广阔的书写空间。
朱文颖一次次将她的故事放在久远的场景中,譬如《浮生》中芸娘和三白的生活,《重瞳》里南唐后主的绝望时刻,等等,甚至作为一个成功人士的现代商人吕明,也被安插在万历年间的无梁殿构成的背景中。这些多少让人感到某种古典的、怀旧的意趣,有时候甚至是一个沙漠中的意大利人那样的浪漫。但我想,所有这些也许只是作家临时拿来的一件披风,所谓古典、怀旧和浪漫,在它的下面,站立着的是面向当下世道人心的作家本人,在变换的场景中不变的是对人的柔软、脆弱抑或冥顽的谛视。可以说,朱文颖的小说中的气息,既是一种虚幻之美的,也包裹着尖锐的隐喻,它奋力周旋着,捕捉事件在人物心里激荡起的褶皱、刻痕,而事件被一次次推向了边缘,甚至推向我们的视线之外。这样的手段显然潜藏着一定的危险,那就是它可能会带来叙述的迟滞、延宕和迂曲,使读者面对文本难以保持持久的热情和足够的耐心;而且更为严重的是,处理得不好会给人以生涩造作之感。
在我看来,朱文颖近年来的小说开始越来越注重以艺术的抽象能力驾驭现实的故事。这方面,她最近获紫金山文学奖的作品《哑》颇有代表性。《哑》于沉默的世界里发出了尖锐逼人的声音,作者以细致入微的笔触伸向了我们几乎无法感知的世界,令我们看到生活的困境与心理的畸变,是如何将人置于无可救赎的境地。不应忘记的是,在这一切的背后,是叙述者充满悲悯的泠然眼光,它擦亮我们对现实或者说真实的感觉,它如此尖锐、强硬、难堪,你无法忽略,而必须承受。
不管是前期的小说还是后来的创作,朱文颖的小说都能够提供非常丰富的心理内容,它们的明灭闪烁不过是为了擦亮我们对现实或者说真实的感觉,它们往往静悄悄地挑明一些东西,让你无法忽略,让你在心中过一过。这过一过也许什么也无法改变,但至少让你悄悄地面对了一次自己,譬如,面对欲望与欲望的生机活力,面对欲望后面的虚无,让你想起即便那些稍纵即逝的梦,也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就像我们的肌肤下密布的血管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只是在匆忙喧嚣中,我们忘记或者忽略了它们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