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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命被爱拯救

2009-05-08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李西闽 我有话说

汶川大地震已经过去一年了,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个黑暗的日子想起来还是那么的悲恸。尽管恐惧还常常攥住我的心脏,噩梦还会不时地在黑夜造访,愈合的伤口还会隐隐作痛,可我是个幸存者,我的命是很多人救回来的,我除了感恩,还是感恩。

灾难

去年5月12日的那天中午,我站在银厂

沟鑫海山庄C栋四楼的阳台上,望着阳光下美丽的山谷,心情异常爽朗。我发现山谷里有很多蝴蝶在飞舞,像是在召开一场盛大的舞会。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蝴蝶,这种景象让我迷醉,我迫不及待地回到房间,拿出照相机,一口气拍下了好些照片。清新而凉爽的风拂面而来,如同人间仙境。离开喧嚣的都市,来这里写作,真是幸福的事情。

14时28分,这是个黑暗的邪恶的被诅咒的时刻。突然,传来令人惊心动魄的隆隆巨响。巨响不是从天空中传来的,像是很多列火车从楼底的地下滚过。顷刻,桌椅开始晃动,墙壁也剧烈地摇动。我伸手合上电脑,惊惶地站起来,大声说:“这是怎么啦?这是这么啦?”墙上天花板上的水泥块“哗啦”“哗啦”往下掉,砸在我的头上身上。吊灯也砸了下来,落在玻璃桌面上,整个玻璃桌面一起粉碎,碎片飞溅。我一眼看到对面的立柜,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余地,向立柜方向奔出两步,企图躲到立柜的下面。我还没有靠近立柜,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了出去,摔倒在地上。紧接着我就感觉到楼轰隆隆地坍塌了,许多东西压下来。我的身体侧躺着被压在了废墟里……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瞬间改变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瞬间,有多少鲜活的生命变成黯淡的尸体。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被埋在了废墟之中,身体在黑暗中沉沦。我在持续不断的山崩地裂的轰响中不知所措。我的思维一刹那间被中断了。

疼痛之中,我又听到了余震的轰响,我所处的地方吱嘎作响,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山谷。我的牙齿打着冷颤。我一次一次想到了妻子娉,她是不是和我一样,在痛苦中不能入眠?她忧伤的眼神像把锋利的刀子,割着我的心脏。还有我刚刚一周岁多点的女儿李小坏,还有我的父母兄弟,还有我的朋友们,他们忧伤的眼神同样是锋利的刀子,割着我的心脏。我的心脏变得支离破碎。

我身上的水分渐渐地失去。我就像一尾等待风干的鱼。我变得奄奄一息。在焦渴中等待天亮。外面的天空下起了大雨,我听到了雨点打在废墟上的声音。我口渴得要命,嗓子眼冒着火。那些雨水却没有从废墟的缝隙中漏下来,滋润一下我干涸的嘴唇。我的嘴唇起了一层厚厚的泡,张开嘴都觉得沉重。左脸上的伤口还在冒着血,我想喝自己的血,可是我的手够不到脸,我无法让血打湿我的嘴唇。我焦渴得难以忍受。雨水在外面洋洋洒洒,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甚至想喝自己的尿也喝不到,我的心情异常复杂。等待的时间越长,我心中艰难树立起来的希望就越来越濒临破灭。说实在的,我一点都不觉得饥饿,只是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嘴巴已经被口腔里渗出的粘液粘住了,也不想张开嘴巴了。我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天亮。我想,只要我熬到天亮,就会有获救的希望,山庄的老板娘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不会放弃我的。

我难以形容在黑暗的废墟下所忍受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如果说在那瞬间被砸死了,那也就一了百了了,也就没有任何问题了,死人是没有任何感觉的,一切悲伤痛苦留给活着的人承担。这是十分自私的想法。是的,我想到过自杀,可我找不到自杀的方式,也就是说,我连自杀的能力也不具备。但是我很快放弃了自杀的念头。我必须坚持下去,只要坚持一分钟,就有一点希望,人不死,希望就应该还在,尽管恐惧痛苦懦弱一直在折磨着我的肉体和灵魂。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想起了亲人,想起了朋友,想起了读者……我回忆着和他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他们对我的爱让我坚持,让我一次次地战胜自己。

我承认,当我的身体飘起来的时候,宛如进入了仙境,所有的痛苦和烦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已经没有了恐惧,反而觉得有种幸福感,就像风自由地穿过山谷。那是一种临界的状态,一面是死,是极乐的;一面是生,是现实的,痛苦的。当我的灵魂将要在幻境中飘走进入昏迷状态的时候,我告诉自己,不能就这样走了,不能!我十分清楚,我应该制止自己沉睡。只要我沉睡过去了,或者就永远不会醒来了,就是有人来救你,听不到你的声音,也会以为你死了,不得不放弃你。我压在下面的左半身,已经麻木了,那些流血的伤口也已经没有疼痛的感觉了。怎么办?只有疼痛才能让我的大脑保持清醒。我想到了还有知觉而且还能够动的右手。于是,我用右手的手背放在一块木板突出的铁钉上使劲地刮下去……只要我快昏睡了,我就用力刮一下……我的手背伤痕累累,鲜血横流……我还刻意把我的头往下压,让插进左脸上的铁片插得更深些。左脸的伤离耳朵十分近,我头压下去的时候,可以清晰地听到血冒出来时叽叽咕咕的声音……

重生

我终于听到了一个熟识的声音,他在废墟上叫我。我听出来了,他就是我的老战友易延端,他和一个叫席盛伟的志愿者来救我了。这时已经是14日傍晚了。可是凭他们的力量根本就无法救我出去,他们通过几个小时的努力想送点水进来给我喝也未能如愿,只好等明天了。

15日,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才听到人声,其实我是不知道时间的,易延端带着一支空军部队上来后,我问他几点了,他告诉我是十一点多。我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后,陡然来了精神,就像死灰复燃。我显得异常兴奋,不停地和他们说话。

这支空军部队的教导员赵斌详细问了我所处的位置和里面的一些情况后,就对我说:“我们很快就会救你的,你现在不要多说话了,要保存体力……”他们商量了一会后,就开始行动了。我听到了重重的大锤敲击水泥板的声音。每敲一下,残楼就颤抖一下。我真担心会掉落到山谷里去,那样后果就不堪设想,我死了不要紧,那些救我的战士们还那么的年轻……于是,我大声地说:“你们要小心呀,一定要注意安全――”一个战士声音洪亮地对我说:“老兵,你不要说话,要保存体力,你不要担心我们,我们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

听了战士的话,我的心里暖烘烘的。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终于看到了一大片的亮光,以及两个身体粗壮的年轻战士。我将要获救,摆脱死神的魔掌?我异常的激动,想哭又哭不出来。那种情绪无法用语言表达。那两个战士看到我后也很高兴,他们对我说:“老兵,你再最后坚持一会,我们很快就可以把你弄出去的!”

问题又出现了。我的头被夹住了。夹住我头的木板是不能动的,如果动了这块承重的木板,上面一大堆东西就会毫不留情地砸下来。两个战士想着办法,他们想把木板上面的东西清除掉,但是那要花很长的时间,况且还很危险。他们的军衣都被汗水浸透了,浑身上下都是泥土。我对他们说:“你们就用力把我的头拖出去吧,现在受点伤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小的事情了!”他们听从了我的意见,使劲把我的头拖了出去。我后脑勺擦破了两块头皮,血流如注。我的右脚又被夹住了。我还是对他们说:“就像拖我的头一样把我的腿拖出来!”他们又听从了我的意见,用力把我的右腿拖了出来,我膝盖左侧的一块皮肉留在了那里。

那两个战士在后面托住了我,竭尽全力地往上面推。我大吼着,用右手攀爬着,我相信那几分钟里,我用尽了一生的力量,就是为了活着!即使为了冒着生命危险救我的这些战士们,我也要好好地活着!……分队长范夕忠朝我伸出了粗实的手掌,一点一点地,我的右手掌在向他的手掌靠近。抓住范夕忠的手掌的那一刹那间,我觉得我已经回到了人世。范夕忠使劲把我拖了上去。他俯下了身体,我后面那两名战士把我瘫痪的身体放在了范夕忠厚实的被汗水浸透的背上,他弓着腰艰难地把我背了出去。

我看到了灿烂的阳光,看到了赵教导员和易延端憔悴而欣喜的脸,看到了那些年轻的士兵,从他们青春的脸上,我找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也许这就是宿命,我在空军部队当了二十多年兵,最后还是被空军部队所救……范排长背着我走过一段危险的残墙,才到达坚实的地面。我回头看了一眼,埋住我的那废墟的楼板斜斜地挂在山谷的边缘上,下面是几十米深的山谷,对面的半座大山已经坍塌了,我被埋的三天三夜里,6000多次的余震中,10000多次石头滚落的声音就是从对面的山上传来的。

我永远记住这一天,2008年5月15日,这是我重生的日子,出生地是四川彭州的银厂沟,接生的人是那些勇敢的空军官兵,还有易延端和那个叫席盛伟的志愿者。

人只有在生命受到威胁,失去自由,没吃没喝的情况下,才会重新审视自己。在那黑暗的七十多个小时里,恐惧和痛苦折磨着我,无能为力的我几乎把我四十几年的事情回忆了一遍。在濒死的状态中,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苦苦追寻的功名利禄是那么的不值一提。最终让我坚持下来的,是爱,是亲人朋友的爱,是许许多多关心我的人的爱。我幼小女儿在抚摸着我的心,妻子的泪水,父母亲的呼唤,朋友们的不舍……还有我在天国的祖母。爱最终战胜了恐惧和软弱,让我坚持下来。成千上万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为了救我付出了心血,那些年轻的士兵,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从五米多深的废墟里挖出来,这是多么博大的爱!我的生命是被爱照亮的。

勇气

整整一年过去了,我又重新回到了四川,回到了我出事的地点。这是我获救后第二次回到四川。上一次是去年11月初,我用《幸存者》的版税,资助了十个灾区贫困家庭的孩子上学。看到那些孩子迷惘而又充满渴望的眼睛,我流下了泪,他们和我一样是幸存者,同样需要心灵的安慰。我微薄的力量根本改变不了他们什么,可我想,给他们希望是最宝贵的。有希望就会有未来。无论灾难还是贫穷或者疾病,都不应该击垮人们的希望。多少日子以来,我都虔诚地祈祷,天下所有苦难的人能够重新获得希望,获得生存的勇气,并且快乐幸福地生活。这样,我不安的心灵才会得以平静。

我站在鑫海山庄的废墟上,感觉到了苍凉,心像刀割般的难受。我承认在这一年里我的心灵经历了最灰暗的时刻,在那些噩梦缠绕的日子里,同样是亲人朋友给我安慰,还有很多素不相识的人,也给我写信,在我的博客上留言,用他们的爱心,安抚我恐惧不安的心灵。我在心里最灰暗的日子,写了《幸存者》这本书,写作这本书的过程是那么的痛苦,仿佛重新经历了一次地震,我告诉自己,我必须真实地把我所经历的事情写出来。《幸存者》出版后,很多读者写来了信。他们感动,并且从书中获得了力量,也鼓励我好好活下去。善良而真诚的读者同样也温暖着我,使我度过了生命的寒冬,用宽容和爱,让我重新获得生活和写作的勇气。我在给一个读者回信中说,哪怕世界上还剩下一个读者,我也会继续写下去,而且要写更多温暖的作品,让更多的人看到希望。于是,我在长篇小说《救赎》里,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汶川大地震的幸存者何国典跟随妻子杜茉莉来到了上海,在这个大都市里他经历了种种来自灵魂深处和现实生活中的困境和折磨,一步一步走向自我救赎之路。写作《救赎》的过程中,我也在进行着自我心灵的救赎。我相信在最艰难的时候,还有爱,还有温暖,还有信心,让我们度过寒冬,尽管活着需要勇气,痛苦是如此真实地折磨我们的灵魂和肉体。

鑫海山庄被埋的几个人中,只有我活着出来。那里埋葬了四个我曾经相识的人。在迷蒙的细雨中,我在废墟上点燃香烛,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泪流满面。我希望死难者的灵魂安息,希望灾难远离这片满目疮痍的山野。作为一个幸运者,我在此时,为所有的死难者祈祷,这是我一个人的凭吊,无声的泪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无法浇灭我心中的悲伤。我心里默默地说,活着是多么的不容易,既然活着,就要勇敢地面对一切。

灾难告诉我,所有的悲伤痛苦必须用爱来拯救。爱在这样的时刻,不是一个无力空洞的字眼,它是那么的真实可靠。我们应该珍惜每一次的相聚,珍惜生命中哪怕是细微的快乐。珍惜和心爱的人说话、相守,珍惜和父母的团聚,珍惜与朋友的友谊,既不要为难自己,也不要为难他们。我们要及时说出自己的爱。不需要掩饰,不要怕唐突。我们要宽容,宽容是最好的记忆,是对受难的岁月以及死难的人群最好的怀想。

李西闽1966年生于福建。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部队服役21年。出版多部小说。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中被困76小时后获救,据此经历写作《幸存者》。2009年4月,凭借《幸存者》获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

中国的力量(国画)■尼玛泽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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