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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断口

2009-05-23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方方 我有话说

编者按:冬日的清晨,一座桥悄然坍塌,行人或死或伤――这仿佛取自新闻的题材,在作家方方的笔下,成了透视人生、人性、爱情、友谊的放大镜。中篇小说《琴断口》(刊登于《十月》2009年第3期)中,几个年轻男女的命运,被那

个意外改变:死去的,已然无语;活着的,背负着莫名的重担。生活,却终将继续。

这里选取的是小说的开头部分。

夜里什么时候下的雪,没有人知道。雪不大,细粉一样,在南方温暖的冬天里落地即化。地上没有结冰,只是有些湿漉。这份湿漉让干燥的冬天多出几丝清新。空气立即就显得干净,吸上一口,甚至有甜滋滋的感觉。

天没亮,杨小北推着摩托车出门。走前他披了件雨衣。摩托车出半里路,雨衣也没湿多少。以杨小北的性格,这样的粉细雨雪,根本无须雨衣。因为雨衣很厚,套在身上笨得像熊。但是米加珍说,往后你要为我好好儿照顾自己,不准生病,不准受伤,不准饿肚皮,不准瘦。米加珍有点儿小霸道,也有些小精灵古怪。杨小北偏喜欢她这个样子。杨小北心里想。呵呵,小时候就最喜欢桃花岛的黄蓉,现在遇上一个,岂不正中下怀。所以杨小北本来已经推车出了门,耳边忽响起米加珍的声音,便又折转回家,取了这件雨衣套上。爱情有时候就是容易让人莫名其妙。

杨小北从他的住处到公司的路上,要过白水河。白水河的水像别处的水一样,既不白也不清亮。杨小北原先看报上说现在已没有一条干净的河流,他还不信。自第一次看到白水河,他就信了。白水河上游造纸厂排放的污水早将河水染得乌黑。河两边原本有许多垂杨柳,因为水的缘故,也都在慢慢枯死。有一天米加珍指着那些杨柳说,树比黄花瘦。说得杨小北大笑,心里越发喜欢这个女孩儿。而那时,米加珍的男朋友是蒋汉。

白水河上架着一座桥,90年代初期修建。米加珍的外公总说,没修桥时,水是清的,修完了桥,就站在桥上看着水变黑。米加珍最早向蒋汉转述这番话时,蒋汉笑,说你外公净瞎扯,这跟修桥有什么关系?明明是造纸厂污染的嘛。米加珍觉得蒋汉说得在理。可她再向杨小北转述时,杨小北却说,你外公说得不错呀。因为有了桥,交通便利了,才会有人在那里开家造纸厂。因为开了造纸厂,河水才渐渐发黑。每一件事的背后,其实都有无数你意想不到的原因。你外公脑子虽然糊涂,但他的眼光还是比别人看得更深一层。米加珍高兴了,觉得更深一层的是杨小北的思想。

但是白水河上的这座桥,却在这个下着小雪的夜晚悄然坍塌。垮桥的声音有如惊雷,在这个雪花飞扬的冬夜,却只如一声轻微的咔嚓,居然没有被人听到。

白水桥北岸是工业新区。刚刚搬进去几家公司。杨小北所在白水铁艺公司进驻新区已有一个多月。天寒地冻,一路无人,正是飙车的好时候,但因天下雨雪,路有点儿打滑,杨小北耳边又净是米加珍的声音,所以他骑着摩托车没有风驰电掣。他像以往一样开上了白水桥;风是冰凉的,但杨小北的心里却热热乎乎。他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量,这一切,都源于米加珍。是米加珍的爱情,令他天天都热血沸腾。杨小北想,眼下,正是他人生最紧要的时候,虽说紧要,他却如此幸福。米加珍已经决定离开蒋汉,从此成为他的女友。现在他只需以胜利者的身份跟蒋汉摊牌。

然而,幸福的杨小北却没有像以往一样顺利地驰车过桥。行至白水桥中部,他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蓦然下栽,几乎不及思索,便听到轰的一声,他落进了河里。

杨小北在瞬间失忆。不知道是过了几分钟还是几秒钟,总之他清醒过来时,全身都痛。他环顾四周片刻,明白了三件事:第一是他还没有死;第二是白水桥垮了;第三是雨衣救了他。第一件事让他备感庆幸,第二件事却令他震惊无比,而第三件事则让他心里充满感恩。如果不是米加珍再三叮咛,他何曾会穿这件雨衣。而如果他没穿这件雨衣,在这个寒冷的早晨,他或许已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白水桥裸露的钢筋将雨衣钩挂住,使得他得以漂浮在水面。

杨小北慢慢地爬上了岸,失魂落魄地站在河边。朦胧间他看到白水桥垮成了一个“厂”字。只是那一撇没那么陡峭。“厂”字的下部已经伸进水里。杨小北的摩托车就卡在一块破碎的水泥板边。一半在面上,一半在水里。杨小北觉得额上有些痛,他伸手抹了一把,手上立即黏黏糊糊。之后他又抬了下腿。腿也痛得厉害。他知道自己已然受伤。他恐怕这伤会感染,殃及身体甚至面容,耳边米加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于是,他顾不上摩托车,尽着自己最大力气,一瘸一拐地穿越小路朝医院而去。

杨小北离开不到五分钟,另一辆摩托车以相同的方式也栽了下去。骑摩托车的人是蒋汉。蒋汉没有杨小北的运气,他的头扎在杨小北掉下去的摩托车把手上,当即昏迷。只几秒钟他的摩托车便没入水底。沉重的车身钩挂着蒋汉的棉衣,将他也带到水下。

其实很快,第三辆车开了过来。这是一辆小汽车。像前面的杨小北和蒋汉一样,他也掉了下去。这个倒霉蛋儿叫马元凯。马元凯没有被摔晕,因为他买的是一辆二手的桑塔纳。前车主出过车祸,车门一直不好用。这个坏门在最关键的时候自动打开。马元凯莫名甩了出来,落在水泥块上。他的腿大概是断掉了,疼得钻心。他不禁嗷嗷地狂号。大约正是这剧痛,令他无法昏迷。

发现自己的跌落原因是桥垮了,马元凯吓了一跳。四周无人,他号了几声,知道眼下只能自己靠自己。于是他忍着钻心痛,拖着断腿连游带爬上了岸。在他离开断桥时,不经意间看到落在那里的摩托车。马元凯认出那是杨小北的。想起昨晚和蒋汉一起喝酒,想起蒋汉因失去米加珍的痛苦神情,马元凯愤然想,摔死你老子一点儿也不心疼。

马凯在河边捡了根粗树枝,拄在手上,走走停停,沿着土坡上了桥。这一刻,天还黑着。黎明前的黑暗真是有些漫长。马元凯想,他妈的,我这样回去要走到几点啊?想罢,又想在他之前落水的杨小北,不知他是怎么回去的?一想到这儿,马元凯突然觉得自己真不能走。因为,如果他走了,后面再来车呢?他的车门是坏的,别人难道也会像他这样?必定要被闷在车里。设若来的车是辆班车呢?马元凯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竟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他想他就是天大的胆,也不敢看到河上到处漂着死人。

马元凯不走了,他坐在了路中间。等着过来的车。不到十分钟,果然一辆卡车轰隆而来。司机以为是一个想搭便车的便不理,想要绕过立在路中间的马元凯。马元凯大为生气,待汽车从他身边擦过时,举起手持的树枝,照着汽车猛抽了一下。卡车司机怒了,停车下来,一句话没说,伸手便推马元凯,嘴上叫骂着,你找死啊!

马元凯根本不经推,当即倒下。嘴上哎哟哎哟地放声大叫,声音甚是惨烈。司机怔了一下,又说,你他妈一个大男人,起码也让我多推几下再倒下去吧?还这么个叫法。你吓也要把我吓死。马元凯呻吟着说,兄弟,我吓不死你。可是你要记着,今天你的命是我给你留下的。

卡车司机疑惑地望望他,然后朝前走了十来米,朦胧间看到断桥,惊吓得脸都变了色,掉转身,哇哇叫着,直奔马元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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