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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

2009-06-13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杨邪 我有话说

早晨,教官通知我,半小时后他要坐直升机去一个地方,让我先在机场准备一下。“今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说完,他就撂下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教官到了,他空着手,身上什么也没带。

“教官,我们去哪?”“行程一个半小时!”“这么远,哪儿?”“上了天再告诉你!”

教官有点神秘的样

子。他先上去,坐在副座。

当直升机完成升空,教官才说,我们要去沿海的某机场。

“那好像是个民用的小机场?”“它以前是部队的!”

想起来了,我听说教官曾是沿海某部的模范飞行员。

“您以前在那儿待过?”“待了十年!”

“噢……您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

“对!他是我的教官!”

教官突然收紧了下颌,于是我也就闭了嘴。

教官是个严肃的人。我们相处时,他通常都是沉默的,精神高度集中,绷着脸,上下颌始终合拢;而在需要教导或吩咐什么的时候,他说话掉钢?儿似的,决不多一个字儿。

没过多久,我发现教官的神情有点恍惚。

印象中,教官几乎从来没有走神的时候,他总是那么精神,像时钟的秒针,时刻都在做规律而精确的运动。

可这回,教官真的走神了――神情恍惚的教官,看上去忽然老态了许多。

“您经常来看望您以前的教官吗?”我小声打断了教官的思绪。

“是!”教官闻声立刻改变了一下坐姿,集中了精神,“每年的今天,我都独自驾机来看望他一次!”

接着,教官又沉默了。

我早已习惯了教官的沉默,所以接下来,我们都再没说什么,只是最后,在接近那个机场的上空时,教官说了一句话。

“飞这一趟,我用的时间都在八十五分钟到九十分钟之间,而你只用了七十三分钟!”

教官似乎是感叹自己上了年纪吧,可他清楚的,其实驾驶速度并不能说明什么。

当我们在那个简陋的小机场降落的时候,机场里已经有人在迎接了。教官过去寒暄几句,就告别了他们。

从机场出来,我们没有走那条宽阔的水泥公路,而是往斜刺里走上了一条几近废弃的土路。

“您教官退休了吧?他家就在这机场附近?”我疑惑。

教官抬头看着远处。“喏――就在前面!”

教官的脚步迈得很大,而努力的臀部略微显得笨拙。他只顾自己疾步而行,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们约莫步行了两公里,来到一带小山丘的脚下。

“到了!”教官说。

我正纳闷,这时前面豁然出现的小山坳让我愣怔住了――山坳周围的山坡上根本没有人烟,只有一座孤坟!

“这就是我教官的家,三十六岁那年,他就住在这儿了!”

教官好像对我幽默了一下,一个非常严肃的幽默!

平缓的山坡只有稀疏的山草和矮树,有一条小径,笔直通向半坡的坟墓――墓周围有很大一圈青石砌成的坟围,非常醒目。

我和教官攀到了坟墓边。

“教官,我看您来了――”教官轻声说。他俯下身,双手抚摩着墓碑。

我看清楚了,墓碑上刻着“李为军之墓”这几个字,还有就是下面的一个括号,刻着“一九三八至一九七三”。

教官开始动手拔草。我也要动手,被他制止了,他说让他一个人来。于是我只好袖手,看着教官一次次俯身,一丝不苟地清理了周边以及墓身的杂草,只保留了墓顶那株龙柏树下的那丛茂盛的青草,然后像一个理发师,用十指把那丛青草仔细梳理了几遍。

后来,长达数十分钟的时间,教官就肃立在墓前。

关于他的教官的故事,他是在离开墓地回机场的路上告诉我的。

三十年前的今天,他和他的教官驾机上天,在正准备降低高度回机场之际,机尾失火。那时,他还是个半生不熟的新手,教官坐前舱,他坐后舱。面对猝发的事故,他吓得浑身发抖。火势越来越严重,地面指挥部下了紧急跳伞的命令,而他的教官只是命令他立刻跳伞,他的教官说,下面全是居民区,人口稠密,再往前就是机场,自己不能跳,必须要赶快把飞机带到安全的地带。就这样,他先跳了伞,在空中,他看见教官驾着一团浓烟,反向朝某处俯冲下去――最后,那架老式战斗机在爆炸解体前的一刻,被他的教官带到了一处没有人烟的田野里。

教官告诉我,飞机坠毁后,除了那片无辜的水田,没引起任何其他的损失。事后,大家从水田的泥土深处挖出了那架战斗机机头的残骸,残骸里,他的教官的遗体居然基本完好……

返程时,我和教官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升机飞行了八十九分钟,才回到部队机场。整个过程中,我们只在刚升空时有过几句对话。

“教官,这事您可从没和我说起过!”

“这么多年来,我从没和我的任何一名学员说起过――除了你!”

“为什么?”

“现在让我来问你一个问题:要是在那样的紧急关头,如果你是教官,你会怎么做?”

“我?”

“你可以仔细设想,现在不必回答我……”

下了飞机,已是午后。

“在我的教练生涯中,你是我碰到的最有天赋的一个飞行员――我相信,以后你可以成为一名比我更称职、更出色的飞行教官!”

拍了拍我的肩膀,教官走了。

午后的阳光有些灼热,它在机场地面上的反光很刺目。

“教官!”我追上几步,喊住了他,“刚才一路上,我都在思考您的问题,可是……可是很惭愧,我想……假如,假如当年我是您的教官,我会和您……一起跳伞……”

教官停下脚步,回过身。

“你是个诚实的人!”教官脸上很平静,“这个问题,我思考了三十年,现在我告诉你我的答案:如果当年我是教官,我想,我也许能够做得到像我的教官那样!”

面对教官,我不由自主地立正了一下,而发烫的两颊更烫了。

“但是,如果时间推移三十年,如果同样的紧急关头出现在今天,作为一名教官,我又会怎么做?”教官自问自答,他的脸色忽然变幻,仿佛有些难以捉摸了,“对于这一个问题,现在我还没有想好答案……”

杨邪1972年生于浙江温岭。中短篇小说作品散见各国内外刊物。现居家写作。

插图:郭红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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