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奥运期间，在京中友人处偶遇《民报》改装本上下两册，一瞥惊鸿。读封皮上钱玄同所写短文知，此《章先生文杂葩》为钱玄同将共26期的《民报》所载全部章太炎文章裁出后，于1909年由日本秘密带回大清统治下的国内，并于清逊位后的1911年在湖州装成，宝而藏之。1936年章太炎辞世后的12月10日，钱玄同取民报目录校对
泛泛拜观，我发现，此书几近通篇批校，凭直觉我意识到，这两本书为钱玄同特制的自藏本，它从问世时起便独一无二，当为世上绝对的孤版图书。我怦然心动，力求友人转让，对方诡秘地笑道“以你最好的藏品与我交换，如何？”无奈，只好依其言，以数通康有为书札精品易得。随即，我翻阅了《章太炎学术年谱》（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曹述敬的《钱玄同先生年谱》（齐鲁书社1986年版）及有关文章若干，由此掌握了他们师生之间交往的些许详情。
钱玄同（1887-1939），名夏，字中季，浙江吴兴人。16岁那年，获观两本与章太炎有关的书，一为《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章太炎著），另一为《革命军》（邹容著，章太炎序），读毕，他对章充满敬意。1906年，钱玄同赴日本早稻田大学，同一年结识仰慕已久的章太炎。1908年秋，《民报》因排满抗清被日本政府查封，担任主编的章太炎遂转而开办国学讲习会。钱玄同即会同鲁迅、周作人、许寿裳等八人前往民报社从之习音韵学、训诂学及说文解字，随后他与章师合办了《教育今语杂志》并担当主笔。
钱玄同旧学根基极佳，一生致力于文字音韵学，是章太炎早年弟子中学业最为出色的一位。章曾在其自定年谱中盛赞：“弟子成就者，黄侃季刚、钱夏季中、朱希祖逖先……”但在受业于章太炎这位古文经学宗师后，钱玄同竟亲炙与章师相对的今文经学巨子崔适，转向今文经学，质疑古文经学，而后又为业师在政治及学派上的论敌康有为所著《新学伪经考》作长序，甚至直面批判太炎先生，实可谓真正意义上的改弦易帜。如他在1910年1月13日的日记中有言：“余受业于章先生，然观以辟今文说，亦颇不以为然”，并对章的“六经皆史”说提出质疑。不过，章太炎对其背师之举，不但不以为忤，反而以宽容待之。他曾为五位高足“封王”：天王黄侃（字季刚），东王汪东（字旭初），西王朱希祖（字?先），南王吴承仕，翼王钱玄同（字中季）。汪东探问章师封钱为翼王之缘故，章笑曰：“以尝造反耳”（见汪东《寄庵谈荟》，载于中华书局1979年版《章太炎年谱长编》）。诚然，钱玄同造反精神甚烈，他突破师说的樊篱，提出了振聋发聩的“废除古文，废除汉字”主张，并发出令学界文坛瞠目的“桐城谬种，选学妖孽”之呼声。对章师晚年的一些荒唐举动，如参与一些“无味”的政治活动、复古活动，钱玄同抱有强烈的不满情绪，他深知章师虽在政治上及学术思想上有落伍之嫌，但在国学方面依旧为巨子，遂30年如一日，对章执弟子礼甚恭。如1915年，章太炎被袁世凯软禁于北京龙泉寺，钱不畏险恶，毅然前往探视、请安、问学；1932年，章至北平作学术演讲，身为京中大牌教授的钱玄同义无反顾，全程陪同，他随侍左右，毕恭毕敬地为满嘴“土音”的章氏担任口译。对此，钱穆曾叹曰：“玄同在北方，早已改采今文家言，而对太炎，守弟子礼一如既往”（见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三联书店1998年版）。1932年,章太炎曾委托钱玄同与另一弟子吴承仕在京发行《章氏丛书续编》，他全力为之；1935年，章氏国学讲习会在苏州开办，钱玄同是发起人之一，他不时致函苏州锦帆路向章师提出一些办刊建议，驰书每每以楷体写就，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随意。由此来看，其尊师之举的确值得称道。而晚年的章太炎对自己这位早年及门弟子格外青睐，丝毫不减当年。经查证，《章太炎书信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刊有章氏致钱函多达59通。一日，钱玄同与黄侃因学术争议闹翻，“一言不合，竟致动怒”（《黄侃日记》及《钱玄同日记》1932年3月12日皆有载），太炎先生笑着予以排解，竟毫不动气。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既殁，闻噩耗，钱玄同迅即与其他在京章门弟子尽心操办追悼会，并满怀悲痛撰就挽联，寄托哀思。不久，他便开始精读并批校先前亲制的这厚厚两册《民报》。
《民报》，1905年11月在日本东京创刊，系中国同盟会的机关报，属大型政论型报刊，当时为之撰文的大都是重要的革命党人，如陈天华、宋教仁等，孙中山为之题写了报头并亲自撰写发刊词。在发刊词中，孙氏首次提出了“三民”主义。《民报》在辛亥革命前影响巨大，发行量最高时达近两万份，它虽在日本印行，但有相当一部分却被秘密运回中国销售。前五期主编是胡汉民，自第六期始，章太炎接任。太炎先生曾因“苏报案”身陷上海租界的西牢，恢复自由后，便被孙中山请至日本接办这已发行近一年的刊物。该报初为月刊，后改为不定期出版，共出版26期，经章氏之手，编就16期，占总期数一半以上，1908年10月19日遭日本政府查封,停刊不久,汪精卫又续编了25、26期;1910年,《民报》终刊。
尚须说明的是，作为《民报》社长，章太炎任期最长。报上虽一直刊有反映批判改良派、宣传革命派主张的文字，但谈禅说佛的文章数量在其任内却与日俱增。因为在此时，主编章太炎正深深地沉缅于佛家思想，因此，在这段时间《民报》的革命性、先进性锐减。其间，章太炎尽管一直忙于编务、阅稿，但仍身体力行地发表文章80余篇，几乎每期都刊有两至三篇。
这两册由钱玄同精选编就、批校数处、庋藏三十载且具有唯一性的特别本《民报》，已高置于逸兴居架上，由此看来，笔者堪称三生有幸。不过，略感抱憾的是，2003年在嘉德拍卖会上曾竞得全套26期《民报》，2006年却因资金紧张将之送拍，仅留存最后一册（26期）及加刊一册（《天讨》）以志，而今，面向有关资料所记《民报》共载有章氏文章83篇而钱玄同却称为70篇这一矛盾点，我无据考证，只好存疑。憾哉！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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