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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人物

2009-06-20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聂鑫森 我有话说

春去秋来

春去秋来,管春秋年近古稀了。

高高瘦瘦的个子,腰不哈,背不驼;白发,白须,衬着一脸慈祥的笑意;那双眼睛大且亮,不昏也不花。

在古城这条宽敞明亮的状元巷里,无论男女老幼,在巷子里碰见了管春秋,都会侧身而立,恭敬地叫一声“管爷”。

管爷便含笑点头,白发、白须柔和地抖颤,似乎还发出了细细碎碎的声音,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古旧的怀表,“叭”地打开表盖,温和地说:“来,对对表!”

谁都相信管爷怀表所标示的时间,机械表、电子表、手表、怀表,当然还有眼下手机上的时间表,慢了还是快了,都会按照管爷所报出的时间予以校正。

“管爷,劳驾您啦。”

“不敢当,不敢当。你记着:分秒之间,常有人生的大际遇哩。”

管爷是个修钟表的,这种职业在古城称为钟表匠。他的爷爷、父亲都是干这一行的,薪火相传,自然也以此为业。他原在国营的钟表修理店供职,兢兢业业干到花甲之年才退休。人退休了,手艺可没闲着,巷子里哪家的钟表出了毛病,都会找他打理;歇得难受了,在巷口摆张小桌子,义务为人修理钟表。修理费呢,分文不取,即便是换零件,在对方的恳求下,也只收点儿材料费。管爷不靠这个赚钱,他和老伴都有退休工资,儿子、儿媳是外省一家手表厂的高级工程师,老给他们寄钱。他说他只是在为“时间”操点儿心,是这个行当养成的习惯。

状元巷的人都说:我们的时间,有管爷管着呢,分秒不差。

管爷的家住在状元巷的尾部,是一个精巧的小庭院,种着几丛丰茂的芭蕉,绿云遮天。与他家一墙之隔的,是房产局副局长计小年的家,也是一个小庭院,崛立着几株老腊梅。但院墙的中央,开着一扇小门,门是虚掩着的,两家可自由来往。这种格局,足以佐证两家关系的亲善。

计小年与管爷比邻而居,一眨眼就二十年了。这个小庭院原是姑父姑母的家。计小年的家在乡下,读完高中,考上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后分到本地的规划局当文秘。就在这一年,姑父姑母在外地工作的独生子,把退休的二老接去含饴弄孙。姑父本可以卖掉这个院子,但又舍不得这份祖产,执意让计小年搬来居住。临别时,只交代一句:与管爷家相通的小门,千万不能堵上,也不要锁门,没事时多去拜访,对你有好处。

一个修钟表的师傅,对他有什么好处呢?计小年心里直犯嘀咕。但他记住了姑父的话,出于礼貌,在有空闲时,总会穿过小门到管爷家去叩访。

管爷家是一溜四间青瓦平房,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一间是厨房兼餐厅,还有一间杂屋。客厅很大,摆着电视机、沙发、食品柜、茶几,窗前还立着一个修理钟表的工作台,上面放着夹在眼睑间修表的圆形放大镜、微型老虎钳、小巧的镊子、精致的锉刀等物件,空气里飘袅着淡淡的机油味。

计小年一走进客厅,寒暄几句后,管爷便说:“来,对对表。”

管爷的老伴笑了:“小计昨晚不是跟你对过表了吗,今晚还要对?”

“对表,百益而无一害。小计,是吧?”“是。”于是,他们坐下来喝茶聊天。

管爷说:“你别小看了我这只怀表,是十八世纪清代乾隆时的货,在设计机械装置上轮廓清晰,后夹板装璜精致豪华,用精雕的工艺遮盖了摆轮,而且它的发条结构是靠一个尖塔型的轮子带动链条,链条似粘上了一点一点的芝麻,因此称为芝麻链。这怀表是我爷爷传下来的,一代代人精心看护,准着哩。”

有一次,管爷还把计小年领进卧室,去看挨墙一个博物柜里的古董钟、表藏品,数量虽不多,却让计小年惊得嘴都合不上,特别是那几件产于清代的“南京钟”和“苏钟”,如此的富丽华美,令他心醉。

“管爷,你是时间的收藏家,更是时间的鉴定家!”

管爷听了仰天大笑,说:“都是作破烂收买来的,我能修啊,可奈我何?”

计小年记不清在管爷的敦促下,对过多少次表?在一次一次的对表中,“时间”在他的工作和生活中,变得形象而具体。他常常想起外国哲学家关于“现在”的定义:“此一刻我的存在的显现”。于是认真规划时间,全身心地去做好每一件事。他也记不清管爷多少次为他报时,没成家时夜里看书、写材料,不能也不肯早睡,早晨贪睡又起不了床,管爷会踱到他的窗前,洪亮地喊一嗓子:“小计,该起床了,要不就迟到了!”等到他结婚的时候,管爷特意送了一件老式座钟作贺礼,说:“你们一个是公务员,一个是小学教师,就让它为你们报时吧。”

这种老式座钟,市面上早绝迹了,计小年当然不肯收。管爷板下一块脸,说:“我和你姑父是多年挚友,你也就是我的子侄辈了。那扇小门你不堵也不锁,足见对我的亲近,这才像一家人。这个破旧老玩意,是我家闲置不用的,你嫌弃了?不嫌弃,就放在你卧室里,报时的声音好听得很哩。”

 

插图:郭红松

日子打飞脚一样过去。计小年紧拽着时间的缰绳,任劳任怨地工作,诚信忠厚地做人,从规划局一个普通科员,入了党,当上党委办公室的副主任、主任,一年前,通过单位推荐、全市性的科级干部笔试和面试,脱颖而出,调任房产局当上了副局长。

按理说,计小年早该买房搬出这个老宅院了,两口子工资不低,又只有一个独生女,钱是不成问题的。但他就喜欢住在这里,他跟姑父说好了,如果要卖就卖给他。院子里几株上了年岁的腊梅,哪里去找?一到冬天,迎冰斗雪,开出一簇簇金黄的花朵,散发出提神醒脑的清香。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离开管爷,管爷能让他认认真真地数点光阴,认认真真地做人和做事。

这个冬天,雪下得挺勤,计小年的院子里,腊梅花开得很灿烂。管爷常会绕过自家院子里半黄半绿的芭蕉丛,穿过小门,到这边来看梅花。白发、白须,红色的羽绒大衣,衬着金黄的腊梅花,比画还美。

“管爷,快过春节了,给你拜年,祝你健康长寿。”

“谢谢。小计,今儿是星期六,你可以歇口气了。夫人和孩子呢?”

“她领着孩子去了青少年宫,参加舞蹈训练班。一个当老师的,偏要这么折腾孩子,年年如此。”

“让孩子多学些东西,没错。昨夜,我听见你的院子里,总有脚步声,怪热闹的。”

计小年叹了口气,说:“一拨来,一拨去,全是来拜年的,可春节还没到哩。我倒希望门前冷落车马稀,清静才是福。”

管爷点头,然后鼻翼翕动,嗅着腊梅的香气,说:“这花香,寒而愈纯、愈烈,让人折服。”

计小年搓了搓手,说:“给孩子压岁钱的,对不起,红包当面璧还;送烟送酒的,我说没这个爱好,别浪费了,请提回去。”

“好!”

“只有一样东西,不好意思回绝,是一块很旧的老怀表,样子也难看。送的人说:你在单位喜欢让部下和你对表,可见时间观念强,我送这不起眼的玩意,寒碜得很,无非表示一种敬意。还说:怀表有什么毛病,你隔壁的管爷懂行,瞧一瞧就明白了。对表的习惯,我还不是学了管爷您的。”

管爷笑了,这个送礼的人不俗,而且知道他管爷的好手艺。

“管爷,你放心,我没白收他的礼,我曾到马来西亚出差,带回过一个精美的大锡瓶,正好回赠给了他。”

“我一个侍弄钟表的人,想看看这块老怀表,行么?”

“管爷,请!我们正好喝喝茶,聊聊天。”客厅里开着空调,暖融融的。

计小年给管爷沏好茶、递过烟后,从卧室里拿出那块老怀表,递给了管爷。

老怀表确实很旧了,但品相并无损伤。在钟表堆里几乎混了一辈子的管爷,眼睛睁得大大的,手也有些抖动起来。这是1813年英国伦敦出品的珍珠彩画怀表,又名之为袋表,是当时为销往中国而精制的,18K金壳,围满珍珠,白瓷面,罗马数字,金指针,表面清爽脱俗。表壳的彩画,画的是一个深情的男子,搂着他美丽的爱妻,旁边还有一个张开双臂的天真孩子,按行话说,三个人分别象征爱的纯洁、美丽和善良。管爷又把怀表贴到耳朵上听,声音清亮而单纯,没有任何杂音,说明所有的机件都是原配。几年前,这种表在香港拍卖会上的价格,已是十万元了。

管爷小心地把表放在茶几上,呷了口茶后,再点着了烟,狠狠地吸,吐出一个一个的大烟圈。

屋里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管爷突然问道:“小计,这是谁送的?”“一个资深房产开发商。”

“他恐怕是有求于你了。而且他还知道我和你打邻居,关系很好,我一定会把它的价值告诉你,以免你把这礼物看淡了。这个人,下套下得了无痕迹,你得赶快退回去!”

计小年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然后站起来,向管爷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说:“谢谢管爷指点迷津。我这就上他家去,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卧室里传来老式座钟报时的钟声,宏亮地响了十下。

管爷掏出怀表,打开表盖,瞟了一眼,说:“分秒不差!小计,我告辞了。”

春节过去了,立春了。

计小年征得管爷的同意,把隔开两院的高墙拆除了,真正地成了一家人。

在和煦的春光里,阔长的蕉叶翠生生的,腊梅的枝干上缀满了碧叶。

居贤遗作

五十岁出头的居贤住院了。

住的是本市一家新筹建的肿瘤医院,医生、护士都是从各个医院抽调来的。

经检查,是肝癌晚期,也就是说居贤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死神的面容了。

我到外地出差半个月,回到雕艺厂就听到了这个不祥的消息。作为老朋友,我当然是要去探视居贤的。可厂里人告诉我,居贤托人在厂宣传栏里贴了一个纸条,上写:谢谢关心,敬勿探视。他的脑袋是不是也出问题了?管他呢,反正我决定下午三点以后,到医院去,他总不至于把我关在病房之外吧。

居贤的肝癌,一定与他过于嗜酒有关。

在雕艺厂,有玉雕、石雕、木雕、葫芦雕、瓷雕、核雕各种行当,但从事核雕的只有居贤一人。居贤出身于核雕世家,所谓核雕,就是雕刻橄榄核,属于微雕的范畴。核雕起于何时,书上没有明确答案,但在明、清两朝已盛极一时,明人魏学l所写的《核舟记》,便是一个例证。橄榄核其形如舟,质地坚硬,故题材往往与舟船有关,如《东坡夜泛赤壁》、《郑和下西洋》、《草船借箭》等等。

居家核雕起于哪一位先祖,也不可考了。可考的是,居家的手艺与酒密不可分。雕手临睡前必喝酒,说是要在腹中孕育一团酒气;晨起洗漱后也要喝酒,让新旧酒气杂和混揉;雕刻时,身边还要摆上一杯酒。下刀之前,将橄榄核含在口中,让核儿从外自里渗入人气和酒气;半个时辰后取出,雕几刀,就要把核儿放在酒杯上熏一熏。这种家传的职业习惯,天天氤氲在酒气里,故居家的雕手,个个都嗜酒如命,虽说喝酒不误事、不乱性,但却难有高寿之人。居贤的祖父和父亲都是雕艺厂的技工,六十岁上下就辞世了。而居贤五十出头就站在了死亡线的边边上,可嗟可叹。

居贤是十八岁进厂的,一口气干了三十多年,当然也喝了三十多年的酒。他的核雕作品无比精细奇妙,寸长之核雕成一船,船舱之窗可开可闭,船尾之舵转动起来吱吱有声,舱中人物、桌椅、器皿活灵活现。一件核雕作品有时要雕一、两个月之久,或出口销往海外,或为一些收藏家定购,价格是很昂贵的。在全国的工艺品评比中,居贤得过许多奖状、奖杯。

我曾劝过他,要保重身体,除必要的喝酒之外,还是少喝为好。

他仰天大笑:“不喝酒,核无灵性,人无灵气,居家的手艺是酒泡出来的。再说,我孤人一个,不喝酒,闷得慌。”

居贤当然成过家,老婆是个医生,长得也漂亮。度蜜月时,他们去杭州盘桓了一个星期,两个人天天在湖上泛舟。但这个女子有洁癖,一闻到居贤口里喷出的有异味的酒气,就呕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完全是生理反应,与感情无关。半年后,两人客客气气地分了手。那时,我还没到雕艺厂来,所以居贤的老婆没见过。曾听人说,这个女人一直是个独身。二十多年过去了,居贤也没有重温鸳梦,每个月的工资都丢到酒壶里了,一块脸总是泛着酡红。

居贤没有传人,谁愿意学这个行当呢,核雕费精神、耗眼力,而且――费酒钱,酒伤身体,也“伤”家庭。居贤的前车之鉴,让人望而生畏。

太阳渐渐西斜的时候,我走进了肿瘤医院的住院大楼,然后乘电梯到了十楼的肝病科。值班室里,端坐着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正在翻着一叠病历。

“请问,居贤住几号房?”“五号房。”我正要转身,她又说:“他不在病房里。”“哦,去哪里了?”

“肯定……在医院门口右边短街上的一家小酒店里喝酒哩。”

这就怪了,医生还允许居贤去喝酒?他一个肝癌晚期病人,这不是火上加油吗?

护士望了我一眼,问:“你是他厂里的人?”我点点头。

“这居贤呀,进院后,不肯做手术,不肯打针,只是象征性地吃点中药。他说这病他早就觉察了,这次住院原也是不肯来的,硬不来,领导就为难了,大家会骂领导不管群众的死活。”

“居贤每天在病房里干什么呢?”

“谁知道呢,门总是关得紧紧的。唯一可以进去的是庄敏庄大夫,庄大夫负责居贤的治疗,她进去后要呆好一阵才出来。”

“庄大夫知道居贤喝酒吗?”“应该……知道吧。”

我请求她领我到五号病房去看看,她答应了。

在五号病房前,小护士拧了拧旋把,门锁住了,她只好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里,打开了门。

这是个单人病房,一床、一桌、一椅、一几而已,但房里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酒气,不,在酒气中还掺杂着橄榄核的气味。

我走到桌子前,俯下身子细看,桌上还余留着未揩净的橄榄核碎末。

我默默地走出了病房,并决定去找一找居贤。

医院门口的右边,有一小截街道,果然有一家小酒店,是专卖零酒及一些下酒物的。瘦瘦的居贤正坐在窄窄的店堂里,津津有味地小口啜着酒。

我突然坐到了他的对面。

他一点也不慌乱,仿佛我的到来在他的意料之中。

“居贤呀,你不知死活啊,还喝酒!”

他笑了,然后说:“我问过大夫,我还能活多久?她说顶多半年吧。我说我平生好的就是这一口,就别管我了,反正阎王已经勾了名字,戒酒就没有必要了。她说,你只当我不知道就是。”

“是那个叫庄敏的女大夫吗?”“是的。”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杯中的酒喝完了,居贤看了看表,站起来,说:“我该回病房了,哈哈,庄大夫要来查房了。老弟,你千万不要来了,你们事多,别浪费时间。”

我的眼里淌出了泪水。夕阳灿烂。

走出小店,居贤朝我挥了挥手,潇潇洒洒地朝医院走去。

五个月后,居贤阖然长逝。

他留下了两件核雕作品,都是在病中完成的。

一件是“金鼓龙舟”,二十四名桡手赤着上身,整齐地划着木桡;中舱击鼓者是个穿对襟短褂的老者,剑眉飞扬,银髯飘飘,双手握着鼓棰,正奋力擂鼓。鼓帮上刻着一行小字:“金鼓龙舟。留赠古城雕艺厂。居贤。”在我所见居贤一生的作品中,这是一件神品!

另一件是一只常见的窄长的游船,艄公正摇着橹,船舱中隔几坐着一对青年男女,矮几上放着茶壶、茶盅。仔细看,男的分明是居贤,女的很漂亮,但认不出是谁。舱门上也刻着一行小字:“难忘西湖四月天。留赠庄敏。”

舱中的那个女人,原来就是年轻时的庄敏庄大夫。许多年前西湖泛舟的那一份温馨,竟一直镂刻在他们生命的年轮里,这蓦然的相逢,又使他们顿悟了什么?收获了什么?外人则不可知。

我又闻到了郁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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