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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

2009-08-01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董华 我有话说

欧李

我的家乡,有一种野生山果比较稀奇,植物学书上称之欧李,京西挨着山根儿一带地方的乡民叫它“欧洛儿”。

这种山果在而今,甭说城市青年,就是农村“70后”、“80后”的后生也多半不知。

算起来,快三十年,我没见到、没听到有人说

起“欧洛儿”了。

多少年,我还保留着对“欧洛儿”的原始记忆。

农村孩子,打猪草,是从小习练的一门手艺。可是,贪玩的年纪,小伙伴们一旦上了坡,总是先玩儿。逮蝈蝈,掏鸟窝,捉胡不腊,摘桑葚,啃甜棒,比赛打弹弓……先一通儿地野。快回家了,才东薅一把西薅一把地把小筐篮儿絮满。

夏秋季节,河沟里有水,小伙伴必得玩够了水,才想起家长嘱咐。有领头的提醒,一边摇着头上的水珠,一边呐喊着向山坡上冲去。

南坡上的阴坡面,灌木丛很密,猪食很多。绕过秦家老坟,一杵儿上了山坡地。篮子在手里晃晃荡荡,眼睛穿着地阶看。这时就听“哇”的一声夸张地喊叫,把同伴都吸引到跟前去。那小伙伴用手拨开一丛灌木,摘出一颗红红的鲜果,朝大家晃了晃,一扬头放进嘴里。“哇!哇!”一片欢叫,谁也顾不得猪食篮打翻,几双手齐嚓嚓伸向那里。

――这吃进口的,红艳艳的山果,就是“欧洛儿”。

“欧洛儿”的果木棵长不大,甭管多少年,低不过膝,高不没腰。肥田沃土找不见它,它天生喜欢贫瘠的山地。旱不怕,冻不怕,牛吃不怕,羊踩不怕,特别皮实。想到这“欧洛儿”果木,我就想到家乡一位老农民,官称“翟二爷”,七十多岁了还挎个背筐叼着烟袋参加生产队里劳动。跟他论“爷们儿”的家族小子揶揄他:“挣欧洛儿木的棺材呢!”逗得上了年纪的人哈哈大笑。老人过世好多年了,这句话我还记得。

在我印象之中,结“欧洛儿”的枝条很细,春夏抽出的新条,披一层短柔毛。五月前后,花开罢放叶。花瓣白色或微红,叶形像山榆叶或“雀儿舌”叶子,边缘有细密锯齿。熟了的“欧洛儿”果,一般比樱桃大,比沙果小,近似球形,颜色分鲜红、紫红和深红三种。果皮特别细嫩光亮,晶莹可爱,触之有光滑、莹润的感觉,就像触摸婴儿脸一样。果核不大,颜色、形状都跟粉红色的小粒花生米差不多。

“欧洛儿”的果期一般在七八月。但我听说,家乡还有一种“水欧洛儿”,果形比较大,熟得晚,可惜我没见到过。“处暑找黍,白露割谷”,割谷时可以吃到它。按时间推算,那就是九月中了。

家乡“欧洛儿”遭遇毁灭,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热火朝天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中。整修梯田,把地阶上原有野生的灌木“满门抄斩”,刨得干净。其实学大寨的“劲头儿”是内因在起作用:家家吃的接不上顿,烧的也跟不上,因此尽管饿着肚皮,也得把烧的顾上。那刨下来的山荆子、酸枣树、欧洛儿棵只要晒一晌,就是很好的家用燃料。人心齐,连泰山都能移,何愁地阶儿不光?

多少年我思念“欧洛儿”,不只是对快乐童年、苦乐年华的回忆,实际含有对过去生活的忧伤。

近来我查阅有关“欧洛儿”的文字资料,获得很多信息。当今文献把它夸奖得不得了,介绍得十分完美:果实、枝条、叶、根、果仁全都有用,通身是宝。“欧洛儿”果实的商品名,称之“钙果”,和苹果相对比,每百克鲜果钙和铁的含量分别是苹果的7-10倍和6-10倍。另外还拿康熙皇帝幼年喜欢吃“欧洛儿”,登基以后要求进贡来说事。这般溢美之言,就当今洋水果大行其道来看,似乎中国本土上原生的这个物种大长了中国人志气。

现在,我看了这些资料,头脑胀了许多,心里也很犹豫。我没想到,年幼时一不留神,享用的竟是“贡品”。就此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忆童年,怎样回味“欧洛儿”了。

 

山荆子

我的心里生长着一片对山荆子的热爱。像怜爱亲人一样,总想蹭蹭它的头,摸摸它的脸。但是我这一愿望,已不像青少年时期那么容易实现了。

小的时候,我老家住宅的对面是一扇阳坡,坡不高,离家也不远,我和小伙伴一年四季常上那里玩。山荆子从滋出嫩芽,到叶儿落,都看到了我们在那里的玩耍。

最好玩的季节是在山荆子开花儿以后,青草芊芊,所有的野生植物都舒眉展眼。光着脊梁的我们会做各种游戏;最欢心的是打土仗。每人编了一个挂荆花穗的帽圈扣头上,增加英勇气概,一对一搏斗,看谁能把小对手摔倒。摔躺下的也不撒手,乱抓乱舞之间,就把强悍对手的小裤衩揪下,露出他的光屁股蛋!不论时辰,分不出输赢,得不到奖励,就愿意这么玩。直到各家家长叫着各自小名喊“回家”,才住手。进了家门,打散了的帽圈还在头上歪咧着,汗湿的后脊背沾着荆条花。

这童话般的山野情趣,注入我的童年,使我终生都记着这一儿时欢乐。

或许是在腊月吧,奶奶的娘家人来到我家串亲戚,带来了一些山果和荆编用品。我记得清,除了干活用的背篓、背筐、篮子、畚箕,养鸡用的鸡笼,还有用老荆条蔑片编织的、带菱形花格的烘笼。这后一种物事现在很多人都已隔膜,想不出它的用项。它就是冬天架在煤火上烤衣服使用的“烘干器”。有婴儿的家庭冬日用它烤?片。我冬天怕光筒棉衣穿在身上冰凉,奶奶就提前把我的棉衣搭在烘笼上,待全部烤热,才催我起。奶奶看我穿上暖烘烘的棉衣,嘴角上兜满了慈祥的笑容。

这以后我也参加了生产队劳动,割山蒿,打青草,什么活计也都干过。但我并没感觉十分苦,而是觉得有祥瑞照应,山荆花的花香、山荆条的俊朴,温存我。

对于人间草木,是要用一种感恩的心,一种剔除了世间芜杂、势利而归复童真的品性,把草木当良友看待,才能发现它每一分的谦抑、实善、纯真和美来。

山荆子开花是大自然造就的一道美景。凡是不作耕地使用的山冈坡岭,都能够在季候中看到这应时的美丽。山荆子的花儿不大,但是它的花梃儿很长,缀满了花序,能开数不清的花。山荆子叶儿细小,花开之际,能把它的茎叶笼罩。漫山遍野的数不清的花梃儿组合,便氤氲出好似卷起波涛的山荆花的汪洋大海。嗅着清逸的花香,注视蜂飞蝶舞,你静心去体悟,就觉得这山野间有一种温温融融的盛大情怀,一种天与地结合的蓬蓬勃勃的正义在生长。

怀着这样感觉,去看蓝荧荧的荆子花,一时会怜爱交加。就觉得那不大的花朵有灵气,花色和花姿,特别像我们小时候的顽皮。

山荆子的花期长,从六月一直能开到九月,这在木本类植物中稀少。所以,北方的山荆生长地,南方的放蜂人最为心仪。他们追逐花期,依山而居,蜂箱放在路旁,摇出了新蜜随时向路人出售。据经多识广、精于美食之道的文坛一代大家汪曾祺先生介绍,荆花蜜的品质,任何蜂蜜都比不过它。

山荆子是边开花,边结籽,过了花期,山荆籽儿也都硬实了。一颗颗像咂过的鱼眼粒大小,微黑色。它油性大,肥力强,将它用大铁锅炒了,是种小麦最好的底肥。它有药味儿,还能预防蝼蛄危害。以前生产队常在处暑节前后派社员去山里捋荆籽儿。

山荆子以善意陪伴人类,人类从它身上获得了不少利益,它还帮助人类守望家园,减少水土流失,功劳甚巨。但是,我想不明白,这样一种良性植物,却未落好名声,从古以来,以它组成的词汇,大多在生活中含有贬意。比如,古时称楚国为“荆楚”,称楚民为“荆蛮”,就十分不公。再如,称常人的住所为“荆室”、“荆柴”、“荆扉”,称贫女为“荆布”,称己妻为“拙荆”、“荆妻”、“荆妇”等等,都明显带有贬抑倾向。甚至,还株连旁物,和“棘”连在一起,衍生话题……这些都太离谱了!我为这颠倒了的山荆子的声名,觉得可惜。

 

酸枣树

我说我见过脸盆口那么粗的酸枣树,很多人会不相信。会质问我:真的吗?我们见的可都是小酸枣棵呀!

这是真的。三十几年前,这几棵老粗的酸枣树就在我老家坨里村生长着;它长在翟家老坟的坟地里。小的时候,我曾爬上去摘过酸枣儿。后来,在木材紧缺的上世纪七十年代,这长了二三百年的酸枣树,被他们族内人伐去当盖房的木料了。

酸枣树长成盆口粗、两三丈高,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按照常情,不容它长那么大,就被农民割去砍去当作他用了。

酸枣树当然还是以小矮棵居多。中国北方的山区丘陵地方,哪儿、哪儿都能见到酸枣树。在这些地方长大的孩子,酸枣树是他们最早记住的树种之一。你想啊,小小年纪,吃过它的酸果儿,挨过它上边的刺扎、蟪子蜇,揪过它的嫩芽喂家畜,怎能不最早记住它呢?

但说起来,因酸枣树引起的那点皮肉伤,远不及它给予乡下孩子的快乐多。

四月底,天气暖和了,就到了小孩儿们结伴到山坡打兔儿食的时候了。刚长出的酸枣叶,从绛红色枝丫上伸出,采叶时,只要小心躲着枝上的直刺和倒勾刺,一点儿也不会伤到手。从根部滋生的一墩墩儿嫩芽,油绿油绿,用镰刀割回家,羊儿、兔儿最爱吃。

“枣芽儿发,种棉花。”老年人口上的农谚,让打兔儿食的孩子,从小记住了农时农事,并将自己的命运和生养他的土地早早地缚在一起。

黄绿色的酸枣花先是像小米粒球球似的,在叶梗与叶片的连接处簇成团儿,然后像碎星星似的绽放。酸枣树是在花儿将谢未谢之际坐果儿。酸枣青时,吃不出味道,长成“白背”以后,才有了味儿。待到它顶部果柄处出现一轮红圈儿,这以后红颜色由上至下蔓延,先红一半儿,再整个儿红,就完成了它的成熟期。

“七月十五枣儿红圈儿,八月十五枣儿落竿儿”,那是对大枣说的,酸枣儿比大枣儿熟得要早。

酸枣儿也有不同的品种,果型、果色、口感各自不一。从果型上比较,有的扁圆,有的滚圆,有的长圆。果色上,处在青春期的酸枣儿,大部分翠绿,而有的就像美人脸,肤色爽净。果实有大有小,大个的比一般酸枣儿大上几倍,叫“猫儿眼”,个儿大,吃起来脆甜。个儿小的酸甜程度也不同,有的甜胜于酸,有的酸胜于甜,还有的刚咬上一口,酸得口腔就冒酸水……

酸枣熟了时,太好看,一树一树,像挂满了红玛瑙,十分诱惑人。采摘最好赶在落叶前。可以提篮子去下手捋,也可用小笸箩接着、用小棍儿敲打。过了采摘期,树叶落了,熟透了的酸枣儿就落在树棵下草丛里。有长得结实的还挂在树上,直到来年春季。

农村的男孩子,只要扎堆儿,无论摘吃什么都会争抢,唯独对摘酸枣儿争不起来。你一棵,我一棵,友好相与;你摘你的,我摘我的。你觉得这棵口味不好,可以踅摸下一棵。

酸枣树属于野生资源,那一地的农民人人共有。它在我的老家叫“葛针”,过去有这么一句俗谚:大坡的葛针,谁爱割谁割。表明了它的自然状态与可随意支配的属性。

酸枣树可以嫁接成大枣;各自形色不一的大枣,都是在酸枣树的基础上嫁接出来的。以酸枣树做砧木,把意愿中的大枣树芽作接穗接活,以后想吃什么枣儿就有什么枣儿。结出了大枣,山坡上酸枣树这个野姑娘,就成了人心目中的贵妇人,受人尊敬啦。

酸枣树实在没有那些体态、容貌都姣好,亚赛果林士大夫一般的果树那样的风度。它单薄,卑微,瘦骨嶙嶙,但是,它自始至终维护着人间的理想和永久的正义。

它造福人类,使枣儿的家族绵延不息;它的枣仁具有健胃、安神作用,记入药典,已逾千年。它更眷顾农民。幼小时,供养牛羊,长大了,它是农家的生活屏障:割了它,可以围栅栏,拦猪、拦狗、抑豪强;当柴烧,它油性大,就是青葛针,燃起来也火苗儿旺。就因为酸枣树木质坚硬,耐磨损,所以碾盘上的碾轴、马车上的刹车杠、牛驾辕拉车或耕地拉套时套在脖颈上的牛鞅、铁镐的镐柄都用它。用它做的木梳,是木梳中的上品,使用经年后又红又亮。据说,在坟地栽酸枣树,不仅图它爱活,而且荫庇后代闺女口才强……

还有一种农田用项,现在很多人不记得了――那就是用它做耙地的“盖”。新翻过的农田,有一道道泥浪,把它耙平才好播种,而这耙地的农具就是用酸枣树茎条编成的“盖”。耙地时,使用骡马拉套,人踩在“盖”上面吆喝牲口行走,通过人体的重量和三尺多宽“盖”的幅度,来回扭动身体把地耙平。

我太熟悉炮制“盖”的材料的过程了。先到山坡上寻找多半人高的酸枣树,用禾叉将它固定抵住,削去枝叶,从根处砍下,打成捆儿背回家。架起柴火,把砍回的茎条一根根过火熏烤,烤好后的茎条变软,拿下火,双手用力将它对折成弯,脚踩着,中间容一只脚宽的间隙,拧成“U”型,这一根盖条就算制作完成。待所有的茎条都弯成形,就按20根一把儿斜码着用榆树梢儿捆好。为避免它回性走形,上边再用大石头压住。隔不了几天,就可以送供销社销售了。

而今,农业时代的工具已经过了时,这种制作技术现在也就用不上了。经我所历,人世苍茫,却还见酸枣树有了没、没了有的生长。制“盖”的技艺失传,我并不十分惋惜。但我始终忘不下我的爷爷当年在灶火旁用力拧盖条的情景,忘不了灶火映照中他凝重的面容和沁着汗珠的油黑发亮的肩膀……

董华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1978年开始在北京房山县文化馆从事《房山文艺》编辑工作,1992年调入房山报社工作至今,作品以散文和报告文学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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