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编《中国大百科全书》的梦想得以实现,是30年前开始的改革开放所赐。这一切源于《光明日报》1978年11月12日发表我第一篇关于百科全书的文章《工具书之王――百科全书》。
上个世纪50年代初,我所在的单位从国际书店订了一套《苏联大百科全书》(第二版)。书一卷一卷地寄来,其部头之大,装潢之讲究,令我惊
50年代后期,不少知识分子都有过一番不愉快的遭遇。我和那部已成为好友的百科全书,不得不分手告别。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在那种境况下,心情不会是亢奋的。我曾伤感地低吟:“书乡路稳易频到,此外不堪行!”那段时间是我读书最为勤奋的时期。据说,人在失落时读书的情趣更为浓厚。寻寻觅觅,不久我又在北京图书馆(现在的国家图书馆)与“旧友”重逢,而且有了更多的新交――世界许多国家的百科全书。这些书成为我一窥外部世界的窗口,是我享受知识的乐园。我在自得其乐之余,老是想我们的文明古国,不是该有一部自己的百科全书吗?它的丰富和气魄,应该绝不逊色于其他国家的百科全书。不合时宜的想法,只是一个梦!这个梦却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心头。我从单纯的知识享受开始留意起百科全书的编纂方法,甚至考究起百科全书的历史来。我甚至体味到了各国主要百科全书性格的差异,如《不列颠百科全书》之深沉,《美国百科全书》之明快,法国《拉鲁斯百科全书》之华丽,德国《布罗克豪斯百科全书》之严谨。这可能是我后来对各国百科全书所作比较研究的最初契机吧。百科全书已不仅是我的无言老师,还成为我默默探索的新大陆。我不禁常常凭书狂想:中国百科全书该编成什么模样?中国百科全书该有怎样的性格?这就是一个书呆子的百科全书狂想曲。
那时,有多少人会想到,一场社会灾难正在逼近,一个知识受到禁闭的时代到来了,连北京图书馆大阅览室开架的各国百科全书也被“禁闭”起来,一般读者已不能随便阅览。在那个十年里,下放劳动、接受再教育、自我批判,已是我生活的主调,狂想已经随风而逝。不幸中有幸,失意中的得意,我被下放车间当了6年车工,扎扎实实地学了一门手艺。车床旁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还给了我不少读闲书的时间。这为我后来“杂而不家”的编书生涯积攒下不少有益的资本。
那个梦魇的压抑知识的十年,终于过去了。我再与百科全书亲近的时候,已是改革开放的春和景明时候。1978年是我一生命运的最大转折点。人生还有比“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感受更美好的吗?人生还有比志趣相投、共同开创一番事业的友谊更可贵的吗?这一年,我结识了我国知识界的一位大勇之士姜椿芳同志,正如他后来所说,是百科全书事业把我们牵到了一起。从此,我得以参加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创业,从一个百科全书的业余爱好者,变成为百科全书的编纂者。15年呼号奋发,15年伏案埋首,一部具有时代丰碑意义的《中国大百科全书》,从《天文学》卷开路(我有幸担任该卷的责任编辑),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终于汇成74卷巍峨的知识大厦,屹立于世界百科全书之林。
《中国大百科全书》书成之日,我感触良多,写作杂言长诗《大百科行》:
自入书生族,平生乱读书。不用车斗量,未梦黄金屋。不怕大洋古,无分雅与俗。雅自诗三百,武侠亦入目。马翁资本论,卢梭忏悔录。纲鉴司马光,圣经加老佛。杂沓不成家,未从名师傅。嗟哉学无序,半生竟碌碌。敢是运动将,冠带承照顾。下放已常事,检查连篇牍。六年机器匠,两袖满油污。旋盘疾风转,削铁如泥肉。午夜凭车床,长啸竟何如?仰头诵海涅,欲上高山去(1)。曹丕典论文,每读泪扑簌。文章不朽事,功业千秋著。人生天地间,荣乐只一忽。生当有所成,去应留有物。时如川逝水,蝇营非我务。势利自有眼,且任他人逐。书生本呆子,难得真糊涂。不知蠢几许,愈蠢愈读书。偶翻洋百科,一见真如故。万象尽包罗,知识汇总库。痴迷编巨典,可笑不自顾。天生我辈有用否?几度问天天不语。冬夏秋春终有时,西风颂罢春草绿(2)。文明开化需启蒙,知识有力化愚鲁(3)。西方有士狄德罗,法国百科传千古(4)。中国有位姜椿芳,铁窗难禁思如注。思在华夏古文明,思在真知广传布。闻说姜公倡百科,惺惺相惜且相慕。西斜(5)斗室一夕谈,从此命归百科路。昔有魏文编皇览,至清类书几百部。现代百科虽非此,今人数典不忘祖。大百科自天文开,八百日夜甘茹苦。世间万事起头难,披荆斩棘见眉目。十年埋首又奋发,秋月春风等闲度。哀痛姜公竟早逝(6),一旦撒手如投杼。江河一下急流出,急流勇退非迟暮。退归“两味”小书斋,潜心致志可著述。且喜百科芳甸连天远,欣看繁花似锦无其数。咨询顾问研讨日复日,自觉生涯依旧离乡未离土。此生已结百科事业不解缘,愿同天下百科之友相勉复相祝!
注:(1)德国诗人海涅(1797~1856)有诗:auf der Bergwill ich steigen (我要登上高山去)。(2)英国诗人雪莱(1792-1822)有诗《西风颂》。(3)英国哲学家培根(1561~1626)语:“知识就是力量”。(4)法国哲学家狄德罗(1713~1784)主编法国《百科全书》,世所公认为现代百科全书奠基之作。(5)指中央编译局,在北京西斜街。姜老原为编译局副局长。(6)姜椿芳逝世于1987年1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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