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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人铁马》引出的故事

2009-08-15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蒋巍 我有话说

大年夜的恸哭,牵出一个中国工人家庭70年前的往事……

万万没想到,喜气洋洋的一个大年夜,让勾氏家族哭得稀哩哗啦。

央视的“春晚”刚刚拉开序幕。开席喽!喜笑颜开的勾振现大吼。

老人身材不高,膀大腰圆,满面红光,

寸长白发剪得很齐整,钢针似的根根直立,言谈举止颇有钢铁工人的气势和威风。几十个碟碗的大菜热气腾腾堆满三张大圆桌,家宴正式开席。

2008年,是首钢老工人勾振现八十大寿之年。

北京石景山区,首钢模式口家属小区。80岁的勾振现,78岁的弟弟勾振书,76岁的妹妹勾玉莲,带着各自的家人和儿孙们,在大年夜齐聚一堂。四代同堂,四五十口老小,把三室一厅的房子挤得满满登登。厨房里煎炒烹炸,香味四溢,欢声笑语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三杯酒落肚,老人的话自然多起来。白发苍苍的勾振现望着满屋的骨肉亲人和活蹦乱跳的儿孙辈们,不由得感慨万千:“做梦也想不到我能活到今天,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能看到子孙满堂……”

没想到,他的这几句感慨,碰触到整个家族最不愿意提及的痛苦记忆。76岁的妹妹勾玉莲坐在一边,忽然扭过头啜泣不止。看妹妹哭了,二哥勾振书也抹起眼泪。孙儿辈们没经过那段悲怆的历史,不懂事,看三位老人都泪流满面,就七嘴八舌说起尘封已久的陈年往事。勾玉莲的小外孙傻乎乎地责问勾振现:“舅姥爷,您是三兄妹的老大,当年怎么能把我姥姥卖了呢?”

历史被引爆了!

这个欢乐的夜晚,勾氏家族数十口老小哀伤不已。整个中国大概唯此一家,在泪水中度过辗转难眠的大年夜。

1939年的中国,一切人间惨剧似乎都在这个家庭上演

春天,是贫苦农民最难过的日子,去年存下的陈粮早就吃光了,新鲜的嫩草树叶和野菜还没长出来。

天刚蒙蒙亮,娘就起身了,移动着一双小脚拿柴草点燃锅灶,然后抓一把带糠皮的高粱米扔进去,再加进几大把去年秋天存下的枯干野菜,熬成黑糊糊的粥,先让爹喝足,好下地干活儿。孩子们只能小饿狼似地在一旁瞅着,等娘再把剩下的粥分成浅浅的几小碗,给孩子们暖暖肚子。

这是1939年的阳春三月,河南省延津县秦庄村。

太阳刚上三竿,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卷起丈高烟尘,潮水般向秦庄村扑来。保长和狗腿子们一阵狂喊乱叫,数百名村民们被集合到村东头河滩地上。鬼子兵和伪军们个个荷枪实弹,围在四周,翻译说,皇军要在满洲国黑龙江那边的黑河“建设新城市”,需要大批劳力,要求本村青壮年踊跃报名,谁家出一个人,发给二十块现大洋,家里有青壮年的不去,要上交一百五十块现大洋。

勾家七口人,只有爹一个劳力支撑家里的日子,爹一走,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可那个瘦猴似的保长天天带着几个狗腿子来催逼。爹说,算了吧,去个一年半载看看,能发下二十块大洋,家里日子也能对付一阵子。

哪里有什么现大洋?爹刚收拾好行李,保长和狗腿子就堵在门口,五花大绑把爹捆走了,全村总共被捆走十六人。

爹走了,家里生活一下子塌下来。那年大姐17岁,娘给她找了个婆家,早早把人送过去,换了五斗老玉米。二姐14岁,饿得走路打晃,在家里饿着就是等死,娘迫不得已,把她卖给地主当童养媳。从那以后,勾振现再没见二姐回来。

半年以后,村里一个劳力从黑龙江偷偷跑回老家,他告诉娘,爹没两个月就病倒了,鬼子把他扔进后山沟,活活让狼掏了……

爹死了,保长隔三差五到家里逼着交租交税交“皇粮”。娘看家乡没法待了,狠狠心把三间草房和四亩河滩地卖了。1939年秋天,娘带上三个孩子:11岁的勾振现、9岁的勾振书和7岁的小闺女勾小玲,踏上逃荒要饭的漫漫长路。

终于到了山西乔兴县三里庄,找到她的哥哥任景源家,一家四口算是有了落脚之地。任景源整天跟地痞流氓混在一起,靠贩卖人口、欺压百姓混日子。娘平时在他家帮着做饭干点杂活,勾振现和弟弟则天天上山为他家打柴。有一天,任景源跟妹妹说:“现在年景不好,成年养着你一家四口我也受不了。我看你闺女小玲长得眉清目秀的,还是乘早把她嫁出去吧,换上几担小米,我再给你腾一间房子,就可以在这儿安家落户了。”

眼下一家人远在异乡,找不到别的活命路,没办法,娘听了任景源的话,把女儿小玲卖给了地主冯四,换了三担老玉米和一间破草房。

过了好久娘才知道,任景源从中大捞了一把。

那阵子,鬼子为了抓“反日分子”和八路,常到村里来杀人放火,村里很多人家都躲到山里藏身。娘看不少从河南逃荒来的老乡又纷纷回了老家,于是也决定带孩子回河南。

临走时,娘带上两个儿子,去地主冯四家想最后看一眼女儿。正在院子里干活的小玲听到娘的喊声,疯跑出来一头扑进娘怀里,哭着说要跟娘回家,不在冯家待了。地主冯四连踢带踹把小玲拉进院门,挥挥手朝娘吼道:“快滚,别在我家门口哭丧!”冯四进了院,咣当一声,黑漆大门关死了。

一家骨肉自此天涯相隔。

听说江苏马鞍山新建个钢铁厂要招华工,娘又带两个儿子上了路

娘带上两个儿子,辗转回到河南延津县老家。

鬼子烧杀,恶霸横行,1943年老家又发了大水,日子没法过了,听说江苏马鞍山新建个钢铁厂要招华工,坚强刚硬的娘拖着小脚,又带两个儿子上了路。

到了马鞍山钢铁厂,15岁的勾振现个头太矮,报名那天,他夹在人群中,脚底下垫着一块砖,使劲伸长脖子才算过了关。他把行李搬进临时搭建的草棚子,一个棚子挤着二三十个苦力,地上就是个大臭水坑,天旱时臭气熏天,下雨时成团的蛆虫白花花从坑里爬出来,睡觉一翻身就会压死一片。不久,一家三口拣了些铁皮木板,在钢铁厂不远的地方搭了个小房子。勾振现每天到厂里做工,弟弟振书四处拣垃圾打零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下来。

勾振现当了高炉的炉前工。

鬼子百般欺压工人,工人也就想各种办法对抗他们。出铁时,要先把铁水注入沟槽砂模,沟槽如果潮湿,铁水就会砰砰爆炸,炸成一团乱麻似的“蜂窝铁”,啥都不能用了。每到下雨天,工人经常用这个办法把铁水废掉。有一次一个姓刘的工友不小心,放炮的红铁渣带着火苗崩到身上,工作服顿时呼呼燃烧起来,烫得刘工友满地打滚儿。勾振现他们要扑上去营救,被日本工头熊井喝住。那位工友被上千度的铁水烫得死去活来,哀嚎震天,不多时就烧成一团黑炭,死了。

勾振现和工友哭了。

下工时,大家商议着一定给死难工友报仇。工友王纪山咬牙切齿地说:“你们瞧着吧,我有办法!”第二天上夜班,熊井来到高炉前观察出铁情况,王纪山悄悄从背后摸上去,抡起十二磅重的大锤狠狠砸在他后脑勺上,熊井当场毙命。工友们七手八脚帮王纪山把熊井的尸体拖到隐蔽处。王纪山换下作业服,双手抱拳跟工友们做了个揖说:“弟兄们,我不想给大家惹祸,就此告别,鬼子查问下来,就说是我干的。”王纪山乘着夜色钻出电网,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工友们商量,鬼子一旦发现,肯定会追究下来,大家谁都不许当孬种,谁要是被鬼子折腾死了,大家合力养活他的一家老小。

果然,下班时候鬼子发现熊井被打死了,立即拉响全厂警报,并把全体当班工人集合起来点名,点到王纪山的时候,全场鸦雀无声。鬼子把勾振现这个班的工人全体押到宪兵队,灌辣椒水,上老虎凳,肚子灌得胀鼓鼓的,再用大皮靴猛踩,血水立即从嘴里鼻孔里喷射出来,接着再吊到梁上毒打,可工友们人人嘴都闭得铁硬,鬼子啥都没审出来。

1944年,鬼子在战场上节节败退,中国和陈纳德“飞虎队”的飞机轰炸越来越频繁,厂子的生产无法进行了,鬼子挑了一部分年轻力壮的工人,塞进大闷罐火车转送到北平石景山铁厂(首钢前身),勾振现就是其中一个。

鬼子撤退前,把年老体衰和有病的工人圈在山腰处的席棚区,在各处撒上汽油,点着火,一时间绵延山上山下的席棚区烈焰熊熊,数百名老人和病人被活活烧死在里面。

到达鬼子管辖的石景山制铁所,勾振现被分配到焦化厂,弟弟勾振书进了炼铁厂,不到两个月,鬼子投降了。

苦难岁月结束了。因为一本“忆苦思甜”的小册子,失散23年的兄妹在首钢重逢

解放了,逃荒要饭、当牛做马的苦难岁月结束了,当家作主、扬眉吐气的时代到来了。1963年,石景山钢铁厂动员老工人回忆撰写自己的苦难家史并汇集成册,定名《钢人铁马》,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发行,勾振现的回忆录《往事》被放在首篇。

《钢人铁马》被发到全厂每个班组当学习材料。有一天,勾振现正在动力厂的车间干活,厂长忽然匆匆跑过来说有人找他。

勾振现莫名其妙,跟着厂长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厂长介绍他叫张永田,也是石铁的,是铸造厂的班组长。张永田仔细端详一下勾振现,眼睛有些发亮。他说,厂里发下一本《钢人铁马》,我看到你的回忆录了,里面说你有个妹妹,当年在山西乔兴县三里庄被卖给地主冯四家当童养媳,有这回事吗?

勾振现说,是啊。

张永田又问了一连串问题:你妹妹是哪年生的?小名叫什么?属相是啥?哪年卖给冯四的?长相有什么特征?等等。

勾振现一一回答清楚,又说妹妹小玲小时候和他一块爬树打枣,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右额角那儿留了块疤。还有逃荒要饭时腿被摔伤,从此有一点点跛,不过不太明显。

勾振现不明白张永田是啥意思,说你问我这些干啥?

坐在一旁的厂长耐不住性子,干脆把话挑明了,他指指张永田说,你妹妹小玲很可能就是他爱人!

勾振现惊讶得眼睛睁得老大。他心急火燎地说,那咱们快走,去看看是不是我亲妹妹?

张永田家门前有棵大槐树,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正在树下玩,张永田说是他的女儿。勾振现定睛一看,长相和妹妹小时候一模一样,他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进了家门,武玉莲不在家,去粮店买粮了,炕上还睡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等了一会儿,就听门前有自行车吱吱嘎嘎响过来,勾振现急得腾地站起身,张永田说,你坐着,我去迎迎先打个招呼,别让玉莲太激动。

张永田迎出门对妻子说,我把《钢人铁马》上那位勾振现请来了,你进屋看看是不是你哥?

自行车咣当一声倒了,粮食洒了一地。

自1940年妹妹小玲卖给山西乔兴县地主冯四家,勾振现、勾振书跟着小脚母亲漂泊到马鞍山钢铁厂当苦力,一家人天各一方,没想到人海茫茫,命运辗转,兄妹三人的三个家庭竟然都在首钢落了脚,并且因为一本小书《钢人铁马》而离奇地重逢了!

张永田说,这些年,玉莲一直想她的娘,想她的两个哥哥,看电影也哭,看戏也哭,看《白毛女》的剧更是看不下去,看了一半就跑出剧院,坐在道牙子上呜呜哭。

数天后,两个哥哥陪妹妹来到山上母亲墓前。

武玉莲跪倒在地,只哭说了一句:“妈,你为什么把我卖了呀……”人就昏了过去。

武玉莲自此改回本姓,叫勾玉莲。

后来勾振现问起妹妹的经历。玉莲说,她在地主冯四家受的苦太多了,13岁那年,有一天她不小心把洗好的袜子烤着了,吓得直哭。冯家的奶妈很同情小玲,说要是冯四发现了,免不了又是一顿暴打,塞给小玲两个馒头和一件旧蓝布衣,开了后院的门,让小玲逃走了。

第二天傍晚,小玲走到一个不知名的小镇火车站,馒头吃光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她也不知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了,只好坐在铁道线上呜呜哭。一位好心人给小玲买了火车票,让她坐上火车到了太原。正值日本投降,火车站上很热闹,奉命调动的国民党军队来来往往。小玲在火车站一带流浪。大约过了一个多月,一天,一位身后跟着护兵的官太太下了火车,小玲上前乞讨。官太太是河南人,一听小玲是河南口音,就关切地问她怎么跑到太原来了?小玲哭诉了自己的身世,官太太说,那你就跟我走吧,以后再想办法回河南找你妈。

自此,小玲被官太太收为养女,跟着她丈夫的姓,改名为武玉莲。解放战争末期,蒋介石军队节节败退,那位军官没了消息,官太太卖光所有的金银手饰,带上玉莲坐飞机到了北平,到处打听丈夫消息,后来听说丈夫撤到台湾了。一天,官太太哭哭啼啼对玉莲说,她没收入也没出路了,只好给玉莲找了个人家,事实上她把玉莲卖给石景山附近的一户张姓人家,换了五块大洋。玉莲就这样成了老张家二儿子张永田的媳妇。

1949年北京解放,石景山铁厂到附近招工,张永田报了名,自此成为石铁铸造厂的工人,他干活卖力,为人正道,很快当了班组长。

失散整整23年的兄妹就这样奇迹般地在首钢重逢了!

这段凄惨的经历一直是玉莲心底不能忘怀的最痛。兄妹相逢以后迄今已经过去36年,可玉莲一想起往事仍然悲痛不已。改革开放不久,家境好了,买了台黑白电视回来。可一看里面离离散散的电视剧,玉莲就哭得不行,张永田只好又把电视卖了。

真理是事实铸成的。情感是从历史中比较出来的。老人教育儿女,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也没有你们了

因为经历过新旧社会两重天,因为经历过当牛做马的悲惨生活和当家作主的舒心日子,因为经历过骨肉亲人的悲欢离合,勾振现老人无比热爱新中国,无比热爱共产党。孩子说,几十年了,谁要说共产党不好,老人能瞪眼珠子跟他对命!

旧社会时勾振现大字不识,现在肚里那点儿墨水儿都是新中国扫盲运动里学的,后来他当了首钢的行政科长,一干几十年。

老人的无私、刚正、善良,在首钢是有名的。改革开放后,组织上让他管分房子。首钢总部各单位的干部职工最多时达十几万人,可想而知分房子是要命的事儿。

孩子们说,那时勾振现一家六七口人,上铺搭下铺地挤住在一间十平方米多的小平房里。那是日本占领时期盖的房子,四处漏风,冬天冷得脸盆和水缸能结上一层冰,夏天又热又潮。女儿勾广玲说,那时晚上下班回家,一进门,踩死的潮虫一片一片,走过去鞋底下刷刷响。有时端盆端碗,冷不防老鼠就会从腿中间窜过去,吓得她手里盆碗不知摔了多少次。

房子不够分,那些没分到房的人红了眼,有人嚷嚷着对勾振现说,你当行政科长的吃饱喝足住了好房子,不给我分房子,我就到你家吃住!那些人闯到勾振现家一看,都傻眼了,非常感动,默默离开了。

老人离休后也不闲着,他到外单位干过临时工,当过仓库保管员,给人家看过大门。到七十多岁实在干不动了,才彻底回家休息。

老人有四个孩子,都在首钢工作。老大是瓦工,老二是钳工,老三是焊工,女儿是印刷工。工作都是平凡的,可老人一直教育他们,一定要热爱国家热爱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也没有你们了!首钢是支撑国家的一根大梁,也是咱们的家,一定要爱首钢,给首钢作贡献!

孩子们都是按老人的教诲做的。有时儿孙们抱怨现在工人挣钱少了,不受重视了,老人说,共产党对我这么好,给多少钱都行!

老人享受离休待遇,看病拿药可以百分百报销,但老人从不允许儿孙们用他的一粒药。

女儿说,我家连一盒多余的感冒药都没有!

坐在一旁的白发老人勾振现只是呵呵笑,一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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