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走过天安门,看到广场上那面迎风飘展的五星红旗,我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都要深情地仰望,就像远归的游子看见久别的亲爱的母亲。一逢重大节日,电视上总要播出这样的画面:国旗班的战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排着整齐的队列
同样,不论是在联合国总部大楼前,还是奥运会赛场上,在中国人出席的所有国际场合,但凡看到那面闪耀着五星的旗帜高高飘扬,我的胸中总伴有一种热血沸腾的自豪和荣耀。
国旗,那是国家的象征,是我们国民精神的图腾啊!
在孩子们的歌声里,对于国旗,常常是这样表述的:“五星红旗,她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对孩子们来说,那毕竟是老师为他们讲述的年代久远的故事。在文学作品中,国旗也常常用多种诗一样的语言来描写,然而,当年用生命和鲜血为五星红旗着色的先辈,对今天的作家来说,也只是从书本上读来的遥远的历史。作为一个老兵,我从上世纪30年代一路走来,经历过战争年代的风风雨雨,见证了新旧两个社会的沧桑之变,对于国旗,我有一种深切的别样感受,在我看来,它是几代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赢来的国家荣誉,是一种理想和精神。那些常被娃娃们用稚嫩的童声诵唱和赞美的英雄与烈士,在我的眼里,他们是一个又一个有血有肉有名有姓的具体的人。所以,每当我看到国旗,就像看到一队又一队傲然挺胸的英烈们向我们迎面走来。从国旗鲜红的颜色里,我看到的是千千万万烈士的英勇壮举,读到的是先辈们理想精神的光芒。
我第一次看见五星红旗,是在新中国成立之际的天安门广场上。
那天,我正在北京治病,因为和当时的政务院秘书长齐燕铭同志比较熟悉,所以被特殊“照顾”在广场上观看国庆阅兵。自然,这是人生的一大幸事,也是许多南征北战的战士梦寐以求的事。我也经历了长征,能和那些从炮火中走来的英雄们一起见证新中国成立的庄严庆典,是一生的莫大荣耀!
那时的天安门广场没有今天这样气派豪华,那时的广场四周没有今天这么多庄严的建筑,那时人们的服装也不像今天这样艳丽多彩。然而,那面第一次飘展在天安门广场上的鲜艳旗帜,却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当毛主席按动电钮,将这面旗帜升起时,天安门广场顿时变成了一片欢腾的海洋。正是这面旗帜,让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撒满欢乐的歌声;也正是这面旗帜,牵出了亿万华夏儿女的喜悦泪水。一面旗帜,标志着一个古老而伟大的民族,从此屹立于世界的东方。一面旗帜,吸引了全世界关注的目光。一面旗帜,开启了中国历史的新纪元!
也是那天的焰火晚会上,作为孩子,我挤进了父亲贺龙去天安门观看焰火的车,上了天安门城楼。那天晚上,是新中国成立的第一个焰火晚会,等待观看焰火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以及几乎所有的开国元勋们,都在城楼上围席而坐,一边喝茶,一边谈笑风生。记得父亲特意把我带到毛泽东主席面前,说:“主席啊,这就是您在延安亲自关心过的我的那个娃娃。”毛主席用一双大手亲切地把我揽在面前,幽默而风趣地摸着我的脑袋说:“哎呀,我们的大英雄回来了!都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嘛!”
我知道,这是毛主席的一句玩笑话。毛主席称我为“大英雄”,缘于十几年前的一件往事:1937年还在延安时,有一天母亲赛先任有事去见毛主席,因我太小没人照看,也被一起带了去。当时延安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是在父辈的怀抱里走完万里长征的,所以毛主席一见我,就摸着我的脸蛋开玩笑说:“你可是咱们红军的大英雄啊!”母亲拍着我的后背回答:“什么大英雄啊,是一个想甩也甩不掉的包袱啊。”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毛主席还如此清晰地记得他在延安时叫我的小绰号。我没有忘记,那天晚上,毛主席用一双父辈温暖的大手拉着我的小手说了好多,尽管他湖南话很重,但有几句话却让我永远铭记:“孩子,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啊!现在回来了,回来就好了,你看咱们新中国成立了!人民已经当家做主了,国家今后就要靠你们这些娃娃来建设啊!你们现在啊,就是要好好读书,多学知识,长大了好为咱们新中国争光,也为咱们的国旗争光啊!”说着,毛主席用手指了指那面在国庆之夜的灯火中迎风飘扬的旗帜。此刻,五星红旗在灿烂灯火的映照下,像夜空中一朵最艳的红花。
为国旗争光,或许是毛主席作为父辈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却让我永久地记在了心里,成为青年时代我的一个人生路标,鼓励着我发奋努力,独立自强,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懈进取。这句话,也常常引发我的另一种情感,那便是对无数为了这面旗帜而献身的先辈们的缅怀和追忆,为了这面旗帜,他们倾洒了热血,献出了生命。比起千千万万先烈来,我们是幸运的,无论怎样,我们毕竟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看到了由五颗金黄色的图案组成的五星红旗,而那些为创建新中国,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解放而英勇献身的先驱们,他们甚至连国旗是什么颜色、什么图案也不曾知道,他们先后牺牲在为了这面旗帜而奋战的征程中。在他们的憧憬里,他们只知道,那肯定会是一面十分鲜艳的旗帜,因为她代表的是人类最崇高最伟大的理想。记得上世纪60年代,每次看到歌剧《江姐》中,江姐和难友们为庆祝新中国成立,在敌人监狱里苦心构想国旗颜色和图案时,我都特别激动。我知道,他们牺牲在新中国黎明的前夜,与他们英勇就义的枪声相伴的,是远方的北京传来的新中国成立的礼炮声。在已经见到曙光的时刻,他们慷慨就义却义无反顾,在他们的心中,永远飘扬着他们至死都憧憬着的那面旗帜,他们在狱中设计的那面今天看来并不怎么规范的旗帜,又何尝不是共和国五星红旗的雏形呢!
就在不久前,新中国成立60周年前夕这样一个举国同庆的日子,我再无法抑制对于为了创建新中国而献出生命的英烈们的怀念之情,于是不顾自己74岁的高龄,冒着酷暑炎热回到了我的故乡湖南桑植县。这是一片烈士鲜血浸染过的土地,更是一片英雄的土地,在中国革命的各个历史时期,都有成千上万的桑植儿女上了前线,从土地革命到全国解放,有6万多桑植儿女牺牲在战场上。在故乡的那些日子里,我重访了一个又一个英雄的牺牲地,凭吊了一座又一座烈士陵园,站在桑植县那座刻有烈士英名的最大的纪念碑前,我久久地没有离去。这座纪念碑,是刻有桑植烈士英名最全的烈士碑,但即使如此,还有许多烈士未能留名,因为他们在牺牲时甚至连名字也未曾留下。烈士们的遗骨,遍布在祖国的山山水水间,如今在故乡的土地上,他们什么也没有留下,有的只留下了刻在石碑上的名字。桑植的孩子们,在课堂上念着他们的名字,听着他们的事迹时,离他们似乎已十分遥远。只有当面对这座昂天耸立的纪念碑时,他们，还有我们，才能感受到在这片秀丽的山水间,曾经走出过那么多气壮山河的英雄,才能感受到他们英魂的存在。
循着那些字体只有蚕豆大小的密密麻麻的名单,一路找下去,我突然发现,在这串长长的名单中,有我的父兄长辈,有我的至爱亲朋,有我的少时发小,但更多的,是那些跟着贺龙离别故土的普通士兵。为了一面他们憧憬中的理想旗帜,他们先后牺牲在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解放的各个战场上。站在碑前,我浮想联翩,我想有一天,在全国所有的烈士纪念碑前,都该竖起一根旗杆,升起一面国旗,让这些为理想和正义而献身的英雄们,每天都能看着他们用青春和生命织就的旗帜在面前冉冉升起。
循着这个长长的石刻的名单,我慢慢寻找,找到了我的叔叔贺文掌,大革命年代,他因参加武装斗争被敌人逮捕,敌人要父亲贺龙送5万大洋便可放人,送信人遭到我父亲的怒斥,敌人随即将我15岁的叔叔放在笼屉里活活蒸死。循着名单我继续寻找,找到了我的姑姑贺满姑,这是一个闻名湘西的双枪女英雄，1928年桑植起义后,在当年5月的一次作战中,姑姑被敌人包围,弹尽粮绝时,她和她的二子一女同时被捕,敌人对这样一个年仅30岁的女红军用了极刑,姑姑在五马分尸的惨烈手段下英勇就义,至死顽强不屈!循着名单,我又找到了我的大姑贺英(电影《洪湖赤卫队》中韩英的原型)、二姑贺五妹,她俩牺牲在同一次战斗中,她们的牺牲同样英勇悲壮。我已经无法再卒读这串长长的名单,也无法再回望那些悲壮的细节,此刻,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他们牺牲之惨烈,敌人使用手段之残忍,即使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也需要承受心灵的巨大震颤。
上世纪60年代,记得父亲和我谈起我们家庭在战争年代牺牲的宗室亲朋时曾说,从北伐战争到全国解放,我们贺氏家族连同沾亲带故的亲戚,可能有一两千人,将来有一天,应该给这些烈士编一本名册,好让后人记住他们。5年前,我和我的女儿贺来毅决心完成父亲的这一心愿,女儿走遍了湘西,又访问了全国许多地方,终于整理出一部题为《永远的祭奠》的贺氏宗亲英烈名单。我们发现,从大革命到新中国成立前夕,贺氏家族及其沾亲带故的亲戚们,英勇献身的烈士多达2050人,这还是一个至今看来仍有遗漏的数字!我们是含着眼泪把它整理成书的,每一位烈士,都有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为了表达对先辈的崇敬和祭奠,我的女儿不要国家一分钱,自费将其出版,在她看来,若非如此便无法表达对先辈的缅怀之情。我们特意用五星红旗作为这部精装图书的外封,庄严典雅之外,更代表着我们这些后辈对英烈先辈的深情祭奠。那是一面他们未曾看到的旗帜,那又是他们用鲜血染红的旗帜,那面旗帜里,织进了他们对未来的无限向往,织进了他们对祖国和人民的无比忠诚。我想:如今我们的事业强大了,我们的国家发展了,但切切不可忘记这些开国的英烈们。正是他们的牺牲和付出,才换来了我们的今天。我突然想到,当我们对那面飘扬的五星红旗行注目礼时,那也是对一代先贤的最崇高的敬意,那是在对历史作深情回望啊。
仰望国旗,我们是在仰望一种精神。我们的民族之所以生生不息,百折不挠,就在于有一种精神,这种精神,便是对自由平等和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渴望。
仰望国旗,就是在仰望先辈英烈。我们这个民族之所以能屡屡战胜无数的内忧外患,一步一步走向辉煌,就在于我们的民族历来都有一批高扬理想旗帜的志士仁人,他们舍生忘死,为人民利益甘洒热血,他们在一脉相承地传递着我们民族的伟大精神。
仰望国旗,就是在仰望未来。未来是美好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需要我们去为之努力奋斗,无论是一个人对事业理想的追求,还是一个民族对实现伟大复兴的期待,都概莫能外。
仰望国旗,每一个中国人,都会感到肩上的使命和责任。在国庆60周年之际,让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面对国旗,再一次表示最最深情的仰望。
(本文作者为贺龙元帅之女,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将军)
长征胜利结束后，二方面军部分领导同志合影。左下孩童为贺捷生，抱着她的是李真将军。
《永远的祭奠》一书封面
祖国万岁陈国振篆刻
书法□廖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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