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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春夏 一个文艺战士的视野

2002-06-10 09:32:00 来源:书摘 李书磊 我有话说

在我收集的旧笔记本中,有一册的主人叫张开平。他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新建铁路指挥局下面的文艺工作者,这册笔记本就印明是这个部队司令部、政治部所赠的“首届文艺汇演奖励手册”。册首是毛泽东、金日成的正面像与彭德怀的侧面像,金日成着西装,彭德怀的军服上插着一支钢笔,使这位武将添了几分文气。张开平年纪多大、经历如何、容貌怎样都不得而知,他所记的文字却使他的形象活现出来。里面有他的创作、读书札记、日记、抄录、记录和随手写下的感想,时间是1954年1至6月。我细观这位未成名的普通?因为普通而更有代表性?军队文艺工作者的业务笔记,对“革命文艺战士”(他们曾是中国当代文艺的主力)的训练与养成有了真切的印象,对中国革命文艺的承继与因缘有了更切实的了解,并因此而印证、丰富了我脑子里的文化史图景。作为治文化史者?我格外重视这种微末、琐碎、未入印刷的散落材料,它们使我们的历史叙述与历史观念变得扎实、充实、准确,使我们领悟到历史的复杂性与多义性,使我们与那些只会高屋建瓴、只热衷于命名与宣判的论客有所区别。与他们真是要有所区别才好。
  
  张开平录存了他写的两段快板,读来并不出人意料,是那种鼓动战士的宣传品。一段叫《红旗的话》,说的是表彰先进的流动红旗:“我,红旗,不乱走,很谨慎。同志们,要想我,到你班,必须要够条件。工效高,事故消灭掉,劳动组织妙,全班团结好,开动脑筋把窍门找。工具和武器,没有损坏和丢掉。条件并不高,只要能做到。”这快板写得无精打彩,显见得是为写而写,敷衍成文。这种绞尽脑汁的强行写作恐怕是革命文艺战士难免的痛苦。指事为题,倚马而待,遵照领导命令,配合中心工作,这时候个人的趣味和艺术的水准都是不重要的。当然,这样的快板有时候也能写出情绪,写出情趣,如第二段《困难的本领》:“我名叫困难,没有手足没有脸。”写到隧道工地的情景:“忽然间,满天乌云遮住了山,倾盆大雨哗哗下,下得地湿路又滑,同志们衣服全湿透,那天我就来了一下。有几个同志看见了我,他们就喊:同志们加油吧!困难又来了!”“困难”最后是把自己贬低一通,把“同志们”夸奖一番。腔调有点荒唐,词句有点鄙俗,但估计这样的东西在战场、工地的人群前表演还会挺得喝彩。
  
  一个像张开平这样的文艺战士是必须写快板的,但又不是只写快板。我们看到他对部队文艺岗位的理解远比写快板要宽阔得多,他充分利用了这个岗位所赋予的机会广泛地阅读、思考文学经典,看他的读书笔记会发现他的眼界、志向都高得很呢,使人不敢小觑他和他的岗位。他有一则札记叫《学习旧诗的表现方法》:“马致远的“小令”在艺术性上是一首很好的诗,短短的二十八字写出了一个漂泊者在秋天傍晚的情感。作者是用‘枯藤、老树、昏鸦、西风、古道、瘦马……’等物象把一幅秋天傍晚的乡村描绘出来了。它给人的印象为什么很深呢?因为他抓住了事物的特点。秋天是木叶凋零的时候,也是游子、骚人、落迫(魄)者触景伤怀的季节,由于作者的感情也就决定了他在诗中的语言如‘枯’、‘老’、‘昏’、‘古’、‘瘦’……等字都更加渲染了景物的气氛。抓住特点,选择更能代表感情的语言,这是这篇诗的优越表现方法。什么是特点?从这里大致可以看出,就是:从感觉上说,是事物最突出的部分;从内在关系上说,是构成该事物的主要部分或主要特征。”你可以说他的文字有点糙,思路有点偏,但你得承认他的思考有理论性。他也有不究理论的时候,这时候他流露出的是性情:“我看了七遍《三国演义》,主要是喜欢看中间的一部分。如像火烧赤壁、借东风、马超夜战霞萌关等。人物里面我喜欢的是些谁呢?刘备我不喜欢,但是我在看书的时候总希望刘备方面赢。如像走麦城以后我就不喜看了。刘备手底下的人我很喜欢,第一个是张飞,他打仗很勇敢也很直爽,在新野的时候,连吕布都不敢与张飞恋战,在四川又义释严颜,表现粗中有细。在两军阵前他只要手起一枪,对面的大将就要刺倒。”(2月21日札记)
  
  张开平的阅读并不局限于中国古典,他还读普希金、波列伏依、安东诺夫,对他们的作品做细致分析,并用这些大家的长处针砭己短。他在5月29日读过普希金的《给娜泰霞》后写道:“我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当我从具体的事例中触发了一件感想,得出了一个结论的时候,就抛弃了具体事实,这是不对的。”他称赞这首诗中“无论在起着涟漪的湖上/无论是清晨黎明时分/在菩提树的清香覆盖下/我都遇不见你”一节写得好,很情景化。但他对大家的作品也并不总是称赞。3月2日的日记有如是说:“昨天我读了《俄苏短篇小说》,《薄命的丽莎》、《驿长》、《年老的天才》这几篇深深地吸引我。其他的,我没有很大的自发兴趣去看它,因为是名人作的我强迫自己去看他(它),结果还不及看完。我认为情节是很重要(的),没有细致的情节读者也会乏味。情节与性格是怎样统一的呢?”这最后一问很见功力。从张开平的笔记我们看出,在革命与战争所带来的天翻地覆之中,文化仍然在延续、在传承,而且是通过革命者在延续、传承:这使我们对文化史、甚至对历史都顿增信心。
  
  当然,革命者延续文化是通过革命文化的支脉完成的。不难想像张开平还细读了《谁是最可爱的人》,细读了缅斯尼柯夫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基本特征》,并反复探讨如何避免公式化、概念化,这是革命文艺的常见病。他特别关心自己作品的效果。他1月11日的日记写道:“一直到现在我对我进行的文艺工作而感到怀疑,怀疑的是群众是否喜欢它,什么东西才是他(们)对文艺所喜爱的。为了解决以下的问题我要大大地读书:①作者是怎样集中生活现象而成为艺术形象的?②哪些生活是值得描写的?③它用什么方法去吸引读者和教育读者?”其心拳拳。张开平还在本上记下了他半年间搜集的语汇,多是俗语,如“赶趟”、“老天巴地”、“嫩的(得)一捏冒水”,达343条之多。他是多么地敬业、认真啊。革命文艺战士张开平今天还健在吗?
  
  最后,我想说,谨以这篇小文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6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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