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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总有冰山

2002-07-10 09:32:00 来源:书摘 孙惠芬 我有话说

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是座山城,我的家,离街道的空间距离很近,地理距离却很远,要上20层台阶再上50层台阶再上18层台阶。因为居室高高在上,与街道隔着广阔的空间,从租借音像带的厅子里飘出来的音乐,不管是欢快的曲调还是忧伤的曲调,经了城市超强音流的切割,经了阳光超强射线的切割,统统像秋风扫落树叶,给人一种嘶噎的、苍凉的感觉。1998年4月,一百年前的冰山沉船以《泰坦尼克号》全新的故事在大陆上映,一夜之间,《爱无止境》的主题曲风靡大街小巷,我的居室外边,加拿大歌星席琳·狄翁痛彻肺腑的咏叹,仿佛一根无限延长的银针,越过88层台阶,透过厚厚的铝合金窗,刺痛了我的心。席琳·狄翁的歌喉是粗放的、苍劲的,是咏叹却有哀叹的、嚎哭的感觉,它经了时空和噪音的切割,那样无遮无拦,那样透彻尖锐。我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一刻起,我才了解到我的居室外边原来还飘着苍凉的音乐;我只知道,那个冰山沉船日子的百年之后,一首歌,一首在苍劲中倾诉着绝世之爱的歌,让我经历了在忧伤中静思、在静思中疼痛、在疼痛中忍耐,几乎有些过不去了的感觉。
  
  《爱无止境》,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我其实从来都不知道它的歌词,也听不清它的歌词,可是,那在冥昧中燃烧着的旋律,那在嘶噎中张扬着的激情,我无一次不被击倒打垮。尤其是在那样阳光明媚的日子,尤其是在那样青藤爬满台阶旁的石壁的季节。百年之前,《泰坦尼克号》在大西洋海域遇到冰山,给船上的人留下两小时四十分面临死亡的恐怖、奋争,百年之后,一个美国人将它重新导演搬上银幕,在用一个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唤出了几十亿人的眼泪的同时,一首歌曲就又将我时时引入“过不去了”的境地。
  
  谁能说清,我在那没有生死恐怖的“过不去了”的时刻,不是在经历船体遇到冰山之后的恐怖与奋争﹖
  
  现在,我的母亲就坐在我的身边,她已经81岁高龄。母亲一直住在乡下哥哥家里,我是母亲惟一一个女儿,母亲43岁上生了我,老来之后对我的思念可以想见。可是种种原因,每年我只能接她到我这住上几十天,从接来的那一天起,母亲就在一张纸上,用我儿子用短了不再用了的铅笔,过去一天画上一笔,并且在下午三四点钟,在日光从楼内屋子退出去之后,常常感叹时光的流逝。母亲叹着气说:咳,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这一天不又过去了﹖?年轻的时候,怎么就想不到会有这一节﹖一天一天混吃等死……母亲就在我的旁边,看着我很少动弹地敲着电脑。母亲知道她的日子是数着天数过的,她的日子在一天天少去,母亲又知道我无法让她干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或者,她无法为我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母亲更知道,我常常沉郁的心情与她盼望的交流相距甚远。看着时光一点点从母亲身边流逝,看着时光一点点从不能为母亲留住什么的我的身边流逝,我几乎每天在母亲叹息的时候,在太阳西下的时候,都要止不住流泪。可是有谁知道,母亲心底没有流泪﹖有谁知道,无奈地看着日光一点点西下,无奈地看着年轻时候鲜活的忙碌离自己远去,母亲心底不是在经历船体遇到冰山之后看到了生命尽头的恐怖与奋争﹖
  
  冰山在生活中无处不在,苦难的时刻,绝不是只有死亡和暴力、饥饿和流血存在的时刻。我的童年少年,虽在农村度过,但因父亲经商,叔叔和大爷都在外边读书做事,家境与农家日子颇有不同,没有受过饥饿,没有过过乡下孩子穷困潦倒、很早就为父母分担生活苦难的日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了忧患的情结,一场大雨将院寨冲倒,露出院中菜地的时候;村中谁家儿女结婚生了孩子,老人将分家人请回家中闹着分家的时候,我都要站在院子里或大街上,长久地看着裸露的菜园落泪,长久地注视着正在闹分家人家的院子伤感。要从院寨毁坏的恐怖中超脱出来,要从别人家的哥嫂被赶小鸡一样赶出来单过的恐怖中超脱出来,我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每一次,其实都需要付出船体遇到冰山之后所需付出的意志和忍耐。
  
  意志和忍耐,展示的是生命的过程,是心理斗争的过程。我总觉得,在人的意志力里边,在人的忍耐力里边,在人的坚韧坚强里边,甚至在人的恐怖和慌乱里边,有一个清晰的彩色胶卷,它珍印着变幻莫测的心路历程,就像《泰坦尼克号》电影里展示的轮船遇难的那一刻,船上的人们各不相同的行为镜头与内心倾轧。我喜欢感知和记录它们,它们在外在的气质上,远没有冰山沉船那么惊心动魄,可在情感深处,一点都不比冰山沉船的场景逊色。
  
  生活中总有冰山,总有过不去了的事情。在你过不去了的时候,你需要意志和忍耐,需要坚韧和坚强,可是许多时候,你可能忍不过去了,坚强不到彼岸了,你最终终于爆发、伤害、甚至夭折了自己操守多时的人格。如果说,意志和忍耐是人性的一部分,是人性美丽的部分,那么,爆发、伤害也是人性的一部分,是人性丑陋的部分虚弱的部分,然而它却是艺术的美丽。人们常常提到超越人性,既然是人性的,为什么要超越﹖如果超越了,还是不是人性的﹖
  
  既然是人性的,就值得以审美的眼光去对待。
  
  《泰坦尼克号》是艘必然沉没的船。因为生活中总有冰山。我因冰山而写作,也因写作,比别人更多地遭到冰山,甚至把别人的冰山当成自己的冰山。这大约是我的宿命。
  
  (摘自《2001中国散文年选》,花城出版社2002年4月版,定价:30.00元。社址:广州市环市东路水荫路11号,邮编:5100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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