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付蕙玮（ 兰州大学一带一路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今年6月，欧盟将迎来五年一度的欧洲议会选举。这次选举因是英国正式“脱欧”后的首次欧洲议会选举，更因欧盟内部反一体化的民粹主义和极右翼政党势力崛起而备受关注。四亿多欧盟公民正站在一个关键的历史节点，他们的选择将决定欧盟未来五年的政策走向和发展方向。

　　近些年来，疑欧主义和极右翼势力的发展壮大，固然与愈演愈烈的移民危机等社会问题息息相关，但根本原因仍是经济问题。欧洲一体化的红利并未在所有参与者之间公平分配，国家、企业、公民各层面都有明显的赢家和输家，这给欧洲一体化的深入发展带来了诸多挑战。

　　经济增长不均衡加剧欧洲裂痕

　　本世纪初，欧洲一体化曾高歌猛进，但随后遭遇欧债危机。2009年末，希腊、西班牙、爱尔兰等国出现主权债务风险，而以德国为首的欧洲北部国家通过出口贸易积累了大量的经常账户盈余，具有相对稳定的财政状况。在此情况下，欧盟理事会、欧洲中央银行以及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陆续出台多项救助措施，德国等债权国推动欧元区实施“六部立法”和“两部立法”，改写了欧元区宏观经济和财政政策的监管规则。

　　根据新规则的要求，成员国需要实施严格的财政紧缩政策。如“六部立法”规定成员国每年的财政赤字不能超过国内生产总值的3%，否则将面临惩罚。这意味着债务国无法再通过大举增加公共支出的方式来刺激经济。

　　与之相对，新规则表现出对出口导向型经济的强烈偏好。欧盟2011年引入“宏观经济失衡程序”，将经常账户盈亏作为重要衡量指标，即如果成员国的经常账户赤字超过GDP的4%或盈余超过6%，则被视为宏观经济失衡，欧委会有权深入调查并进行处罚。显然，这种对赤字和盈余的不同标准，反映出欧盟对经常账户盈余的相对宽容，换句话说，欧盟更倾向于出口驱动的经济增长模式。

　　但是，这忽视了债务国缺少支持出口增长的工业基础的现实。比如，在国际市场上，德国高科技和高质量产品行销无阻，而意大利、西班牙等国所依赖的低技术产品则容易被其它国家成本更低的同类产品替代。结果是，希腊、意大利等国无法通过出口来刺激经济增长，陷入经济停滞甚至衰退，葡萄牙等国则不得不更依赖于外国直接投资来推动经济增长。从更长远的视角看，单一的出口导向型增长模式也将引发贸易伙伴选择困境问题。成员国寻求欧盟以外的贸易伙伴，需要考虑地缘政治风险、保护主义、外部需求、廉价替代品等因素的影响。而如果成员国专注于欧元区内部的贸易，那么在有限的市场空间里，一国的出口盈利往往意味着他国产生进口赤字。

　　由此可见，新规则的初衷是减少财政赤字，稳定经济，但十多年来呈现出明显的马太效应：出口型债权国借控制游戏规则赢得更多的胜利，而缺乏制造业或高科技出口导向型经济能力的债务国只能被迫接受紧缩的财政政策和与自身发展条件不匹配的增长模型。由此导致南北欧洲发展鸿沟日益显现，使得疑欧主义顺势扩大影响，逐渐活跃于欧洲主流政坛。在此背景下，欧盟经济旧伤未愈又添新愁，在新冠疫情和乌克兰危机的双重打击下受到显著的负面影响，进一步加剧了疑欧情绪。

　　经济福利是应对挑战的关键着力点

　　在欧洲一体化已经从“宽容性共识”转变为“限制性异议”的背景下，各国关于一体化事务的决定权，实际上通过选举从政治精英转移到了民众手中。近年来欧盟经济增长步伐放缓，塑造着身处其中的民众对一体化的态度。正如伦敦大学学者福斯特和哈佛大学教授弗里登指出，国家身份认同感与经济利益密切相关。

　　更具体来说，那些因为欧洲一体化而面临失业或收入下降风险的低教育水平蓝领工人成为“输家”，更可能倾向于单一的身份认同, 即仅将自己视为本国公民，拒绝接受欧盟公民身份。而那些从一体化中获益、拥有较高人力资本水平的人则成为“赢家”，对欧盟公民身份和欧盟更加认可。在宏观经济表现不佳时，人们更倾向于形成单一的身份认同，“输家”的疑欧情绪尤为明显。这时，经济状况不佳的人更可能倾向于极端主义政党，反对移民的欧洲怀疑论者则倾向于支持极右翼政党。

　　如何缓解“输家”的疑欧态度？一种方法是，通过扩展福利政策为“输家”提供经济补偿。单一市场带来的利益更多地流向了具有较强工资谈判能力的高技能个体，普通工人则因收入不稳定和更高的失业风险而需要更多的社会保障措施。这一观点在美国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的调查研究中得到证实：在法国、德国、荷兰、意大利和波兰进行的民意调查显示，民众在选举时最关注的问题是生活成本，其次是医疗保障。这充分说明经济福利问题是民众的核心关切，也是应对一体化所带来挑战的关键着力点。

　　然而，欧洲市场和政府为此所作出的努力显然是不够的。近年来欧洲的劳动力市场日趋自由化，这一变化的核心在于工资定价的大幅去中心化以及集体谈判机制的弱化，表现为政府减少对劳动市场的监管和限制，使得企业有更多的权力通过控制劳动力成本来增强竞争力，以更灵活地适应市场。但是，这种企业效率的提升往往以牺牲员工的收入和工作稳定性为代价，这对于那些在一体化进程中已经较为脆弱的“输家”来说影响尤为明显。如果政府不为其提供充分的社会保障，他们的经济状况将变得更加不稳定，加剧其对一体化的怀疑和不满。

　　欧洲外交关系协会和美国政治新闻网站Politico最新发布的研究报告和数据预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这两个机构对欧盟人心态势的看法。报告预测，在即将到来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尽管中右翼的欧洲人民党和中左翼力量依然占据主导位置，但可能会遭遇席位减少的挑战。持欧洲怀疑论立场的欧洲保守派和改革主义者党、由极右翼和民粹主义政党构成的身份与民主党团将赢得比2019年更多的席位。

　　当前，欧洲的发展处于重要的节点。接纳多元化的经济增长驱动因素，将发展红利进行更加公平的分配，解决好南北经济差距、各国内部的发展不均衡等问题，是欧盟应对撕裂挑战、推动一体化向前迈进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