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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阶段的散文观察

2010-01-28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穆涛 我有话说

散文年选

已经有好几年了,每年的一月份,几家出版社出版的叫“年度最佳”的散文选集差不多同时上市,至少有四五种。这些选本代表着不同选家的视野、视角以及文学审美的水准,书名相近或相似,但入选的作家和作品重叠的却在极少数。从这种现象里可以得出三点认识:一、作品丰富

多姿,但取得广泛共识的名篇少;二、散文的“审美规则”差异着,复杂着,也鲜明独立着;三、散文的读者多,“市场空间”大。一年里同时出炉多个“最佳”选本,意味着每一本都不太最佳,代表的都是局部,是最佳方面军。普通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或“偶尔碰上”,选购其中的一本。做散文研究的人要多破费了,要把这些书收集全,因为每一本都有突出的特点和让人眼亮之处。客观地说,散文这种文体的内在属性也决定着很难编出一本既包罗万象也突出年度特征的权威选本。

读到一篇好的散文,如在夜幕上看到一颗更亮的星星。如果仅仅是数星星这件事,可以摸着黑,在自家阳台或院子里干,但编年度选本,不能摸着黑,也不宜站在自家院子里,最起码要有大量的阅读,还要拔掉篱笆和界桩,正因为如此,年度文选的工作才让人尊重和期待。

散文年选这件事告诉我们,如今的散文是没有统一标准的。文学写作也不宜格式化,或“标准化”。一座山可能是连绵的,山峦叠嶂,山头林立,但最终是朝向一个主峰的。文学写作是千手千眼,千姿百态的,但也须朝向着艺术审美的那个最高处,叫境界也好,叫太虚也好,应该有一个。

见识和忧虑

我读到几位散文专家对2009年散文面貌的判断,摘录一些和读者共享:

王兆胜(《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编审,散文评论家):2009年的中国散文突破了被“异化”的误区,蓄势待发,在宁静中有了沉实的收获。具体表现在穿越时代的理性思考,情感的深度开拓、质朴而高贵的诗意表达,大胆的探索精神等。存在着明显的问题有:一、受散文之“散”的影响,较少看到“形聚,神凝,心散”的作品。二、停留在“技术”层面,难进入“道”的境界。三、表面化写作和虚假写作。

汪惠仁(《散文》杂志主编):2009年的散文的总体特征:多元共生的局面愈加明确,有主张的写作派别在增加;与其他体裁相比,散文尚是抵御文学破坏性因素最得力的一个整体,这与我们深厚的散文传统有关;除了个别案例,为散文带来社会声誉的媒体仍然是期刊,而不是图书和互联网。这表明散文与新的市场还未形成彻底的合谋。散文的趋势和走向,市场主义会进一步对写作构成干预。题材写作和类型写作会在悬赏机制的作用下呈现泡沫化。这是令人忧虑的。

葛一敏(《散文选刊》杂志主编):关注历史,关注当下社会,剔除说教,剔除伪善,倾注人文关怀,是2009年的散文闪烁着的亮光。散文写作在向深度里开拓,一本好的散文杂志要跟上这种发展节奏。出版社推出了几本好的散文专著:《我与父辈》(阎连科)、《亲爱的安德烈》(龙应台)、《敬重与惜别》(张承志)、《小麦的小人书》(蔡小容)等。

周闻道(作家,天涯网散文天下首席版主):2009年网络散文的突出点有,一、生活的真实态度展示;二、开阔自在自由的写作心理;三、博客写作已成规模;四、网络写作是沙里淘金,真货才能留下来,传播开;五、网络散文已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同。

变,或叫转型

三十年前,散文的主要特征是传递文学理想,是文学梦的场景之一,但由于自身体例的限制,渐渐沦为“诗余”、“小说余”。二十年前,散文出现转变,更突出对社会群体和个体的认识和思考,思考方式也从半空中降落到地面。这种转变是余秋雨带动的,或者叫唤醒的。余秋雨式的散文被读者热读,让文学圈内的人始料未及,仓促地以“文化散文”冠名。现在回过头去看,当年评论家的这个命名确实有些匆忙,因为至今余秋雨先生也不愿承认自己是散文家。下定义或命名这种事,一定要深思熟虑着去做,再比如“小女人散文”这个称谓,更不妥当,连人都不尊重了。

也就是说,今天散文繁荣或热闹的局面,不是一个或几个表现突出的作家之功,是社会文明进步导致的。首先是读者阅读的需要,人们乐于读到对自己有实际帮助的散文,他们不情愿仅仅被“熏陶”或“陶冶”。这也验证了那句话,真正的文学进步源于对生活的重新思考。二三十年前,小说家和诗人是不屑写散文的,在他们的创作谈里,经常可以读到这类“谦虚”的话,“我不会写散文”,或“我写散文是两个长东西之间的休息和调整”。如今,优秀小说家们多在倾力打造自己的散文了,确实出手不凡,比如王蒙、张承志、叶兆言、熊召政等。2009年,阎连科表现最突出的不是小说,而是他的长篇散文《我与父辈》。长久以来,中国男作家们似乎守着一个禁忌,擅长展示远见卓识,胸襟和抱负,不长于或不屑于洞开内心的情感世界。阎连科这位“问题小说”作家用“老实叙述”和“情感”这两个文学的基本元素,以朴素的态度在散文土地上种了一棵大树。他是一个大厨,用“家常材料”,用“萝卜白菜”给我们烹制了一桌盛宴。《我与父辈》实在是一本了不起的书。

如今的散文,整体上变化了。不再是一段心情,一种感慨,一点心得,一个事件的描述或一次出行的记录,散文抒写的内容不再是片断或局部,而是面对着社会进程和人生百态,已经可以用包罗万象,局面开阔,错综复杂,有创新,有突破这样的术语来概括这一阶段的散文了,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的散文,也不再是个例。更年轻一代作家的成长,按术语说叫“八零后”,使这种转变由文学特征进化为写作常识。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乃至七十年代这三十年里的人,文学思维是相近的,写作给他们的第一直觉,不是才华或个性的展示,而是对社会的歌颂或揭示,颂扬“解放”或“改革”了的生活,揭示“改革”得不太妥当的生活,讲责任和担当,承担的是生活之重或生活之轻,思考方式是从社会的镜子里映照自己。而出生在八十年代以后的是全新的一代,他们是在社会高速进步,多种观念杂交汇合,既有天空晴朗,也有沙尘暴的大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他们中学时代的“作文训练”,包括高考作文,是“话题作文”,不是“命题作文”,不是写着“一个熟悉的人”,或“一件难忘的事”长大的。这一代人的思考方式是“个体经营者”,不具有“群像”特征,写作是从自己出发,去关照社会。甚至于使用的语言系统,措辞用句方式都变了。

最直接促进散文之变的,是今天的生活观念。如今是改革的年代,改革的意思是指以往的东西靠不住了,一切在大调整,在重新洗牌。你手里可能曾拥有着一把“好牌”,但游戏规则变了,在新规则里,你那把好牌可能什么也不是。很多基本观念都发生了变化,比如“市场”,不再是简单的商业概念了,它已升腾为环境了,而且是自然环境,已经无法从我们生活中剥离出去。生活是万物生长的土壤,如今是社会形态在变,成分变化了的土地里怎么可能长出不变的东西。

传统的文学理想是“清风明月”,是关起门之后的桃花源,如今关起门之后已是另外一种情景,“文学理想”不在门背后了,“墨守成规”也无规可守,秩序在重构之中,原规已废,新规在摸索和试制之中,术语叫“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如今的“文学理想”在哪里呢?谁率先找到了,谁就是划时代的作家。

以农村题材散文为例看到的变化

写农村的散文,直视现实的好作品多了。

田园风光的散文不再占多数了,这是2009年农村题材领域的一个突出亮点。在以前,在旧时代,“田园诗意”传达的并不是中国农民的情感,是士大夫心理,是乡绅态度,是有钱有权有闲人做的事,是“田园经济时代”的产物,是“老一辈人”的价值观。中国的乡村也不同于欧洲的乡村,不是吉尔伯特・怀特笔下的《塞耳彭自然史》,不是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中国的乡村是复杂的,有着多种性格,有忍辱负重的一面,也有逼急了揭竿而起的一面,中国历史里几个朝代就是以“农村包围城市”的形式完成建国大业的。今日中国的改革火把,也是从安徽一个村子里燃起的火种。思考中国的问题,首先要熟读中国乡村土地和中国农民。

直视农村现实,关注土地,以及乡村教育困境、留守儿童和老人、农民工命运等中国农村突出问题的散文,在报纸、杂志,以及网络文学里数量很多。谢天谢地,衣锦还乡式的散文少了,浮光掠影的散文少了,“现实遮蔽”的散文少了,“一个人的乡村”式的散文少了。文学有浪漫的一面,但最基本的是良知和良心。《我的沉重的纪念碑》是桑麻写的别开生面的一部长篇散文,内容是十二个农村计划生育的事件,形象生动的细节叙述,真切的情感,深入又富有启发的文化思考,是这一题材领域的第一本书,是难得之作。

一个突出的问题

如今散文最突出的问题,是文体。

散文在古代文学是笼而统之的,是一个大型“国有商场”,里边的“货物”依“柜台”摆放,该有都有。也是一个大家族,爷孙父子,婆媳妯娌,几世同堂,多支共和。但进了现代文学以后,大家庭分崩离析了,远亲被剥离,儿女们长大了以后一个一个挑门单过去了。“杂文”独立了,“报告文学”独立了,“随笔”独立了,“小品文”独立了,如今生活在散文大院里的似乎只留下管家的后代,与古代散文传统里最产生文学力量的“血亲”关联淡化了,隔膜了。“国营商场”在新市场环境下日渐萎缩,应运而生的是一个个“专卖店”。现代的小说和诗是往宽里走,往大处生长,散文却相反。如今散文最大的尴尬是文体混淆着,名目杂陈着。一头大象,有人摸着腿,有人摸着身子,有人牵引鼻子,有人很文雅的抱住象牙,说,我终于找到了象牙之塔。

《美文》杂志1992年创刊,倡导大散文写作,取意孟子的话,“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针对着的正是散文世界里分崩离析,越来越细化的这种局面。大也有不设限制的意思,宽松着写,尽兴尽情着写。有什么样的才华和才情都可以展示出来,不拘长短,不拘方式,不拘题材和内容。地里长出好庄稼,种子重要,庄稼把式重要,水和光合作用重要,但最基本的还是土壤。一年两年里收成不好并不重要,只要能维护好这块土地,只要青山在,就会有柴烧。2009年,《美文》以长篇散文、中篇散文、短篇散文分类,也是抱着这样的初衷和愿望,愿望今后散文的土地里能打下更多优质优产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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