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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功夫不寻常

2010-04-14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张春海 我有话说

李秋零教授

历时十年,李秋零教授主编、主译的《康德著作全集》(9卷本)近日将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齐。笔者为此来到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办公室,专访了李秋零教授。虽然

是星期天,但他如平常一样已早早地在电脑前开始工作了。

谈到翻译《康德著作全集》的缘起,自然会提起已故的苗力田先生。李秋零说,自己翻译《康德著作全集》的主要动力之一,就是完成先生遗志。从2000年开始,李秋零与200多年前的德国哲人康德进行了跨越时空的漫长对话,总字数达300多万的《康德著作全集》最终经他手化为中文。为了让康德能“说中国话”,作为主编和主译,李秋零可谓煞费苦心,每一个词句的翻译都被他细细斟酌,头上的缕缕白发见证了其中辛苦。

十年的翻译,使他得到了“跟踪”康德、“理解”康德和“变成”康德的机会。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也是一次长跑。十年中,为了潜心于翻译,李秋零的办公室门口贴着“非约勿扰”的纸条,手机也经常处于关机状态;电子邮箱却被设置为五分钟收一次邮件,因为除了上课和出差,以及必要的外出,他每天都在电脑前端坐。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已是常规,全部家务也交由妻子处理。十年的辛苦,胜利的喜悦,不只属于他个人,还有他的家人。读者可以在每一卷《康德著作全集》的后记中读到他的心路历程。完成《康德著作全集》翻译之后,李秋零又在思考新的目标,他说这是学者的使命使然。

恩师遗志

记者:您研究康德和主编、主译《康德著作全集》,都与苗力田先生有直接的渊源。苗先生对您,对翻译出版这套全集的影响主要有哪些?

李秋零:《康德著作全集》的翻译出版工作是苗先生倡议和启动的。苗先生治学,历来非常强调翻译。一方面,他说翻译是研究西方哲学的基本功和前提。研究一位西方哲学家,必须得懂他的语言,否则就没有资格研究;同时必须能翻译,要翻译哲学家的整部著作。另一方面,苗先生还强调要善于让哲学家自己讲自己的思想。他甚至提出过一个极端的观点,认为硕士、博士论文不一定去写自己的研究,翻译一篇好文章或一本好书,就可以作硕士或博士论文。由此可见他对翻译的重视。

20世纪80年代,我参加了他主持的《亚里士多德全集》翻译工作。一方面帮他做组织工作;另一方面,由于亚氏个别著作的希腊文本失传了,只有拉丁文本,所以我负责那部分著作的翻译工作。1997年《亚里士多德全集》的翻译完成后,苗先生就决定翻译《康德著作全集》了,但那时他的身体已明显不如以前了。他半开玩笑地说:“这次我就不再做主编了,因为怕将来名字被打上黑框。”他坚持让我做主编。这项工作由于各种原因推迟了几年,苗先生急了,在一次给博士生上原著选读课时,直接打电话到办公室,把我叫去他家。他一见我就把手里的书摔到沙发上,发火道:“你还要让我用这书到什么时候?”那是蓝公武本的《纯粹理性批判》,虽然它的声誉一直比较高,可以说是一个信本,但毕竟它的语言已不符合现代习惯了。老先生一发火,我就没法再推迟了,等于是被“逼上梁山”了。当时我们两个就做了分工,我做主编,负责组织工作和德文审校。苗先生负责写序,以及所有译稿的最后审定。但是没想到,第一卷还没有译完,苗先生就去世了。

先生去世比较突然,也很安详。他的书桌上还放着我的译稿,上边还有铅笔字。他的序言已经写好了,第一卷里我自己承担的部分也已经译完了,经他审过了。他去世了,我只好承担起所有工作,否则真是没有这个胆量。在这种情况下,就只想着完成先生遗志了。

除了对翻译的重视,我的翻译本身也受到先生的深刻影响。但是,我不像苗先生那样受过比较系统的国学训练。按照信、达、雅的传统标准,在“雅”这方面我是没法跟先生比的。他对中国语言的运用驾轻就熟,而我们这一代人教育程度不够,语言训练缺乏,所以赶不上先生。但是“信”、“达”这两条,我还是努力做到了,“信”就是把意思弄明白,“达”就是把意思说清楚。

让康德说汉语

记者:在德国有多种康德著作版本,都享有较高的声誉。《康德著作全集》采用普鲁士王家科学院的全集本作为底本,它有什么优长呢?

李秋零:因为我们要翻译康德著作“全集”,所以也就必须得选择一个全集本,就是统一的版本。康德著作的统一版本也有好几种,比如说卡西勒版本。我们用的版本是王家科学院版,它在德国学界已成为标准版,因为它在校勘方面下的工夫比较大。一般来说,在德国学界只要涉及康德全集的问题,都使用这个版本。它不仅收入著作全集,还有书信、手稿和遗稿等,目前仍在编订出版过程中,大概已经出版了29卷。去年,我们接待了一个来访的德国代表团,其中就有编辑、出版这套全集的柏林勃兰登堡科学院的学者。当时我们讨论了版本的问题,一方面他们对于我们选择这个版本表示很高兴,另一方面他们也说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最初我们的设想,就定位于康德“著作”全集,包括康德生前已经发表的全部著作,而不包括书信、手稿等。当时的设想是,先将他的全部9卷著作翻译出来。而康德的手稿、学生的听课笔记等,可能只有专门研究康德的学者才感兴趣,而这些专家应当是可以直接阅读德语文本的,所以暂不列入翻译范围。

记者:翻译《康德著作全集》的困难和挑战主要有哪些?

李秋零:翻译与写作不同。写作时遇到困难可以绕过去不写,但是翻译不能绕,碰到任何问题都要解决。

我遇到的第一个挑战就是康德太博学了。他的著作涉及他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学科领域。做翻译必须追踪作者的知识。对于他的哲学,我们基本上已经比较熟悉了,特别是他的批判哲学,这部分翻译难度不大。虽然他的语言晦涩一些,有时使用一些与现代不一致的拼写或者句式,这些都不构成太大的困难。何况我们使用的底本,编辑者已做了很多校勘工作,帮我们解决了很多问题。最困难的是涉及当时自然科学即前批判时期著作的翻译。在康德生活的18世纪,自然科学的规范与现代并不一样,他使用的很多术语现在已经淘汰了;他涉及的一些自然科学知识,早已被历史抛在后边,甚至已被历史抛弃了。翻译时必须了解他那个时代相关学科的发展水平。有些资料查起来是相当困难。在翻译的初期,互联网不发达,为了确定一个词在康德时代的具体含义,常常要到图书馆去查半天。

还有一个挑战,就是最后一卷中的《自然地理学》。这本书涉及世界各国、各地的风土人情。康德一生都没离开过哥尼斯贝格。他全是靠别人的游记了解各国的信息。这些游记的作者并不都具有专业的知识,有的是靠自己的观察,有的是靠道听途说,有些实际跟现代知识科学根本不沾边。比如某些动物的名称,在现代科学里根本没有相应的术语,没法翻译。同属于拉丁语系的英国人、法国人都是把拉丁字母照抄就行了。日文的康德全集,也是把拉丁字母抄下来,在下边加一个注:“不明”。后来我也只好采用这种办法,保留原文。如果勉强翻译出来,反而制造混乱。翻译康德最大的挑战就是如何跟上他的知识,康德时代的知识。

作为哲学专业的学者,要理解康德,首先得把自己变成康德,沿着康德的思路去思考问题,在这个基础上才能超越康德。首先要进去,然后跳出来,才能评价康德。翻译本身就是一个理解的过程:首先得变成康德,不只要沿着他的思路去思考,还要回到他那个时代。在翻译过程中,我掌握了不少知识,因为必须把那个时代再复习一遍。在此基础上,了解康德,把自己变成康德,然后才能让康德说汉语。

记者:康德著作中很多重要名词,在国内存在多种译法。关键的词汇翻译,是与对其重要思想的理解相关的。对此您是怎么样处理的?

李秋零:除了译者之外,很多研究者也要引用康德的原文,有时他们并不引用汉译本,而是直接引用德语本或者英译本,自己翻译,所以在一些关键性的术语上就存在着混乱。我相对保守一些。在秦国商鞅变法时,反对派中杜挚曾提出“利不百,不变法”,我翻译时也基本上遵循这样的原则,不是明显有错,不会影响我们理解康德的,尽量采用学界约定俗成的译法。比如“先天”、“先验”等词,我采用了大多数学者使用的、已被学界普遍接受的译法。对于有些术语,比如Sein有两种译法:“是”或者“存在”。实际上我们今天看到康德使用这个词时,就知道这个词本身包含了“是”和“存在”两层意思,没有必要一定规定到哪一个。

但有个别的术语,我提出了特殊的译法。比如 E rsch e in u n g 和P h ae n o m e n a这两个词,过去都被译作“现象”,而它们在康德那里是有明显区别的。我将前者译作“显象”,后者译作“现象”。之所以这样翻译是出于两层考虑:一层是在20世纪有“现象学”(Phaenom enologie)学科。Phaenom ena是现象学的词根,所以我把“现象”译法留给了Phaenomena,这就意味着必须另找一个词翻译Er-scheinung。第二层考虑是,它是“显现”出来的。中国社科院组织编写的八卷本《西方哲学史》,其中康德部分的作者陈嘉明有一个注:“德文Erschein-ung本来即为‘显现’,李秋零译本把它译为‘显象’,使之回归本义,并将它与Phaenomena区别开来,后者被译为‘现象’。”(见《西方哲学史(学术版)》,第六卷,140页)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谈康德哲学在中国。具体到翻译问题,我认为邓晓芒和杨祖陶先生把“三大批判”翻译出来,加上邓晓芒翻译的其他康德著作,对于术语统一有所推动。《康德著作全集》绝大多数是由我自己翻译的,其他译者翻译的部分,我也逐字逐句审校过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能够起到统一术语的作用。当然,这能否被学界接受,还要拭目以待。

启蒙理性与现代中国

记者:在翻译完《康德著作全集》后,您对康德产生了哪些新的理解?

李秋零:从大学时我就开始读康德的原著,当然那时读的是汉译本,不是德语原著。在中国学术界,康德是最受重视的西方哲学家之一。因为翻译著作全集,我个人感觉对康德的了解比以往更深入、更全面了。除了解到一些过时的自然知识之外,还认识到一些短篇文章也包含着重要思想。此外,因为基本上是由我一个人翻译,没有打乱康德思考、写作的顺序,沿着康德本人思想的发展脉络,我把握到了一个动态的、活的康德。

另一个比较深刻的理解是对康德思想独特性的把握。过去有人把康德哲学称作“折衷哲学”,说康德在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之间做调和。我认为康德其实是在另辟蹊径,要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现在学界有一句话:“说不尽的康德”。为什么康德“说不尽”呢?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与其后的黑格尔等人相比,他更谦虚,更尊重思想。读黑格尔会有一种感觉,他无所不知,而康德会告诉读者一些具体问题暂时无法判定。这就为进一步的探讨留下了空间,所以康德是“说不尽”的。

记者:您希望这部著作全集的翻译对中国的哲学研究产生哪些影响?

李秋零:翻译《康德著作全集》,受到了学界的高度重视,当然,其学术价值依赖于康德哲学本身的价值。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终于可以用“著作全集”的形式给读者提供一个完整的康德了。在刚刚启动翻译工作的时候,我曾表达过这样的愿望:五十年之内不会再有人动翻译康德著作全集的念头了,或者说希望它至少在学界用五十年吧。这也是我对自己翻译工作的一种期许。

作为一个译本,它的真正影响其实是康德思想对我们时代的影响。对我们今天来说,康德的哲学思想仍有着巨大的现实意义。我们今天不见得去重复康德当年的某个具体结论,没必要将自己变成“康德主义者”,或者所谓“康德二世”。康德哲学本身还有很多思想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和贯彻。比如,康德曾经说“自由”是他批判哲学的拱顶石,学界普遍据此认为“自由”是他的最高概念。但我提出一个观点,康德的哲学精神不仅在于自由,因为自由是为自律服务的。真正的康德哲学核心不是自由,而是自律。自由不过是自律的前提,只有有自由的人才能自律。如果缺乏自律,自由就会让人无法无天。理性的自我批判就是一种自律。类似的思想值得我们重视,不仅在哲学上做探讨,而且在社会生活中积极贯彻这样的原则和指导思想。在此意义上,中国至今仍存在这种启蒙的必要性,康德这样一位完善启蒙的思想家很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

感谢和感慨

记者:您以十年之功译出《康德著作全集》,自己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学校和出版社又都分别给予了哪些支持呢?

李秋零:自从苗先生去世后,我要保证这个十年计划按期完成,除了一些非做不可的研究和授课任务,我把所有其他的事情都推掉,专心来做这项工作。自始至终,学校和出版社都非常重视这件事,并给予了大力支持。

出版社的现任社长贺耀敏当时是科研处处长,2000年这个设想刚提出来,学校科研处就拨了两万元作为启动经费。除了学校和学院的两级支持,后来几卷也都通过不同的项目得到了资助。更重要的是,学校和学院给我提供了宽松的工作环境,而最重要的是对翻译工作的承认。早些年翻译在国内学术界不算成果,至今有些学校还在执行这种制度。但是,无论《亚里士多德全集》的翻译,还是《康德著作全集》的翻译,都得到了学校的高度重视。这种重视就是最大的支持。人大的宗教学研究所也充分谅解我。作为这个研究所的专职研究人员,这些年在宗教学方面缺乏研究成果,他们也完全谅解并且支持我的翻译工作。

与出版社的合作总体上是非常愉快的。感谢几位专业素质良好且极负责任的责任编辑:李艳辉、杨宗元和李静韬。他们的严谨和“挑剔”是对我的鼓励。凡是他们提出意见或者疑问的地方,我逢错必改,不错也再斟酌,琢磨更好的表达方式。为了一个词的译法,我们经常往返几次邮件。正是他们这种“挑剔”,保证了这套全集把错误减少到最低限度。

记者:能否谈一下翻译工作全部完成后您的心情?

李秋零:所谓“十年磨一剑”,有些俗套,但也确实是自己真正的感受。十年来不只是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了进去,而且确实是如我在第一卷的后记中所说的,做起翻译来,我觉得自己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在对已出版的《康德著作全集》的各卷虽有各种批评的声音,但总体上是受到学界肯定的,我们的辛苦工作算是得到了回报。

此外,这项工程终告完成了,也可以告慰苗先生的在天之灵了。我与苗先生有特殊的感情,除了师生感情外,还有一种犹如父子的情谊。现在我可以给先生一个交待了,也是一种特殊的欣喜吧。

当然,就我个人而言,能够在壮年时完成这样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自然有一份欣喜在其中。不过,对于学者来说,恐怕很快就要开始新的工作了,这是一种职业的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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