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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章立:这个男人不简单

2010-05-28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彭东海 我有话说

在钱学森老人的病榻前,王章立与钱老言谈甚欢。

■人物书画篆刻作品选

冷静、儒雅、才华横溢的王章立,将爱与怀念深深刻在了亲朋战友们心间。

“想去的地方都去了……”

王章立抓起帽子,急匆匆出门。车在楼下等,他生怕耽搁了一分一秒的时间。爱妻阎慧紧随其后。

他俩上了车,路上不堵,半个小时就从北四环健翔桥到了西单。

“你陪我去西单图书大厦,还有天安门广场走走,好长时间没去了……”要车前,王章立跟妻子念叨,而一进大厦,他就直奔三楼的美术、书法、篆刻书架。昔日徜徉于此,流连忘返,如今病弱之躯,来此不易。转悠了近两个小时,他恋恋地离开,让司机载他们到天安门广场。

下车后,他径直走向广场草坪,垂首低眉、凝神静气、缓步轻挪,细看那脚边的嫩绿。继而又将目光投向四周,天安门城楼、毛主席纪念堂、历史博物馆、人民英雄纪念碑……熟悉的景与物,让他眼中含泪。

阎慧在一旁陪着他,不说话,偶尔在上下车或上台阶时挽住他的胳膊。

返程时,他们又顺路去了海淀图书城。王章立累得脸色微红,气喘吁吁,但书店、绿地,总归是令他心情舒畅的,“想去的地方都去了,还是有车方便,节省时间”。

王章立并不轻易要车。2004年春节前夕,他只身回保定探望老母亲。早晨8点,他从健翔桥以北的总装备部医院(原306医院)出发,乘公交车到西三环的六里桥长途汽车站,不想春运高峰提前到来,处处人山人海,个个归心似箭。

疾驰来一辆车,王章立没上去;又等来一辆,他也没上去;再来一辆,还是没能够抓住车门……如此反复,屡试屡败。20分钟一趟车,搞不清错过了多少辆,最终,孱弱的他终于被拥挤的众人裹挟着上了车。

“老早出的门,这是上哪去了呢?”保定这边,年近八旬的老母亲急如星火,望眼欲穿。连堵带停的长途车好不容易才进站,待王章立摸到保定第三人民医院麻醉科宿舍大妹家时,已是傍晚六点多了!冻得嘴唇发抖、脸色发青的王章立撞进家门,一家人都惊呆了!还是老母亲先回过神来,对大妹喊:“还不快去端盆热水来,让你大哥烫烫脚!”妹夫冲进厨房做了碗荷包蛋面条,王章立泡着脚,狼吞虎咽地吃下那碗面条,这才慢慢缓过劲来。

母亲心疼地埋怨:“这远的路,咋不知道向院里要个车呢?你不是院长么?”

王章立拉着母亲的手,孩童般委屈:“妈,我病了这些年,没给医院作贡献,我这探家是私事,又不近,就别给人添麻烦了……”

一项发明专利诞生了!

王章立对医院没作贡献么?不是。总装备部医院院务处协理员王京军对笔者说:没有王章立副院长,就没有我们医院的“三甲”资质。他是优秀的临床医生,也是扎实苦干、身先士卒的好领导。评“三甲”有许多硬指标,一项都不能差。王章立带领部下一项一项地梳理、补充、完善、达标……足足苦干了一年。那次迎接三甲医院检查在即,王章立点将的三名助手是材料组成员。加班了几昼夜,任务终于突击完成,王章立招呼大家会餐。菜端上来了,大伙兴致勃勃,高呼“拿酒”!服务员呈上“泸州老窖”,王章立却拿在手上左翻右看,迟疑再三,而后面带羞赧地低声道:“别喝这么好的酒了吧……拿几瓶啤酒来,不一样有酒喝了吗?”

“抠门儿!”战友们起哄。王章立红着脸坚持,“我是掌握着几百万经费,但这是公家的钱……省一分是一分,不怕你们笑我抠门……”章立怕给别人添麻烦,自己却心细如发,一丝不苟,从不拒烦难。他当了一辈子医生,主刀的普外、胸外大小手术千余例,无一发生差错、意外或并发症。

医术精湛又善于创新的王章立搞起科研来也是克勤克俭。医务处助理刘威说:章立院长是位文理双全的领导,他开发的痔疮电子治疗仪轻便适用,很受欢迎。痔疮可是常见病多发病,现在的治疗手段也多,可当时的治疗效果不理想,常见的手术出血量大,术前准备复杂,术后护理时间长,个人卫生要求高,痛苦大,只能吃利便的稀饭。用激光治疗吧,设备要求高,价格昂贵,不便携带。他反复试验,终于研制成功如军用挎包大小的电子治疗仪,插上电源就能用,很适合野战条件下给高原边防的官兵们做治疗。

章立的同事至今记得,20年前,外科手术最大的风险就是肝脏出血,手术中普遍采用“电烙法”将血管封闭,但病人一咳嗽或手术时间过长还是容易大出血,死亡率甚高。王章立一直想解决这个难题,可具有造血功能的肝脏非常复杂,血管很难详细分析。恰巧,家里改善伙食,刚切好的猪肝被猫绊到地上,他拿去清洗,却蓦地怔在当场――洗净后的猪肝脉络十分清晰,就按此方向研究!他将肉票都用来买猪肝,把红、蓝墨水和豆浆三种颜色的液体从不同的管道注入试验品,观察血管的走向。啊,了然鲜明!一家人因为他的研究几个月没吃上肉。令人欣慰的是,一项“干刷切肝法”的发明专利诞生了!

在医学专业上颇具建树的王章立,于1997年被查出罹患肺癌,他自嘲:“一个医生一辈子抢救了千余名病人,自己却被医生拉了一刀,伤口从前胸至后背,够狠的吧?不是阎王爷邀请我,我还可以救很多人……”而他的同事、战友们在他病后如此评价他:章立是一个天才,以前知道他忠诚敬业、医术精湛、极具创造力,后来才发现他竟然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天妒英才,何况章立是一个通才、奇才……他的告别仪式在八宝山革命公墓兰厅举行,我与同去追悼的友人们相叙怆然。国防科工委副主任李恒星中将告诉我,章立本河北清苑人,九岁随父亲去湖北大冶,1968年从大冶入伍。他深情地注视着章立的遗像,“大冶那批兵特聪明,出了几个特殊人才,敢想敢干,给他机会,原子弹都能制造……”说完,毕恭毕敬三鞠躬,起身泪光盈盈。

他的才思令人叹服

作为同乡,我与章立交往甚密。他所赠的金石令我爱不释手,置于案头:“此人精明强干,初看似可横刀立马,细谈方知才涌岩泉,办事风风火火,谋断胆大干练,为文则妙笔生花,做人必袒露肝胆,仗义时舍身忘我,动情处声泪不掩,著作颇丰,交游甚广,急公好义,热心快肠,大丈夫者唯此可见。――甲申年中秋节王章立赠。”我曾据此撰文:这些年京城厮混,浪得虚名,书架上摆满了一些达官显贵、名家学者送的书和赠品,而章立的这方印,不仅是礼中精品,也是文友赠与我最好的诗文。知我者章立也!

那年《东楚晚报》派记者落虹进京采访家乡人,我力荐写写王章立。

临行前,章立听说记者因工作忙尚未孕子,当即口占一联,龙飞凤舞相赠:“无世俗气,无才子气,无腐儒寒酸气方为学者;有读书声,有管弦声,有小儿啼哭声才算家庭。”才思敏捷若此让记者高山仰止。他笑曰:“对于艺术,我还是管窥蠡测,一个人的情感、际遇、知识、文化、感受形成文字,又有好心的杂志愿意发表,看过了的人表示亲爱,足以小有得意了。谁不想好好地活着呢,哪怕被平庸的生活溶解掉。我算什么,滔滔不尽的长江带走人间多少故事,也带走多少悲欢离合,但总有一些永恒的。比如爱情,比如人对命运的勇敢抗争。”

章立的才思,引发出落虹一篇文采飞扬的佳作。访谈间,章立还讲了许多金石常识,篆刻技巧,章法布局。他的深入浅出,他的旁征博引,他的纵横捭阖,令人叹服不已。我仿佛看到病中的章立给我治印时的用力与专注,他刻得浑身颤抖,大汗淋漓!他说给我治的印是他当时能买到的最好石质,他说打算再买同样的石质给才女落虹也刻一枚。可惜,心愿最终成了遗愿……

章立汗流浃背,岳母泪流满面

常有重事业者,感到缺憾,称亏欠了家庭。而章立却非如此,他说:一个不爱妻子儿女亲人好友的人,怎么会爱党和人民呢?这恐怕是我们宣传上的误区吧?

几乎是在章立查出癌症的同时,岳母也不幸患直肠癌。术后造瘘口狭窄,大便不易排出,经常肚子痛。看到老人痛苦地呻吟,急坏了为医又为病的章立,他先帮老人揉腹,给老人讲直肠造瘘后肠的走向,教她如何用巧力扩大人造瘘口,还用蜡烛做了几个大小粗细不同的扩肛棒,又辅以棉签、小勺掏……这些,不是太细就是太硬,怕伤着造瘘口。这一切失败后,章立干脆戴上胶手套用手指细心地掏……心灵手巧的章立忽然有天从尼龙质牙刷柄里得到启示――刷牙如何用力也未见牙刷柄断过,他找来把宽柄牙刷,用火烤,用钳子夹,用锉刀锉,用细沙纸打磨……汗水伴着喘息,终于磨成了。此后,常常是章立汗流浃背,岳母泪流满面!

老人家说:哪见过这样的女婿?就是对生母也难做到啊!章立只道:“医者仁心,何况父母?”老人去世前,特意嘱咐:章立磨的这把牙刷做的小勺,一定要给她带走……

对妻子女儿,王章立更有一种“高山流水”般的爱,他视她们为知音、知己。妻子阎慧是纺织工人出身,相伴嘈杂的织布机久了,说话时而大嗓门。站惯手术台的章立喜欢安静,尤其作画、练字时,若听见妻子高声,他便会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那厢便立即偃旗息鼓。而章立并不满意这样的提醒,他决定给妻子买件雅致的乐器。想想钢琴抬上五层楼到他们家,恐怕有些费劲,于是两口子坐401路公交车到北二环安定门,步行至“三利百货”,选定了4500元的扬州产古筝。

此后,《春江花月夜》与章立的笔走龙蛇相映成趣。他稍稍回身,就能看到妻子抚筝,而望向温和、陶醉的他,妻子的笑容更多了。

章立最爱她那露齿一笑。当年,他们的婚礼在团卫生队简陋的会议室里举办,闹新房的战友们啧啧称赞,都夸他妻子漂亮。章立心里又美又甜,一向持重的他,不无得意地说:“我家属还行吧?最美的是那口牙!”

章立就是如此,在细微处爱着家人,爱着这个世界。

女儿靓靓珍藏着一张爸爸给她设计的趣味十足的“名片”:中央广播电台听者、海淀图书城读者、神州国旅行者、国际饭店食者――靓靓。原本她最爱吃水煮肉,如今却总因这道菜而怅然。记得父亲化疗后闻不得油烟,若吸入烟尘就会剧烈咳嗽,但章立总是忍着病痛,偷偷下厨房,给女儿端上一盘正宗的水煮肉……

浓烈的爱足以融化妻子女儿的心,却无法融化残酷的现实。

在转过书店、看过天安门的几个月后,在落虹的《王章立:抗癌八年追问生命》刊发的前一天――2005年5月19日,王章立被推进了急救室,接着重度昏迷,于次日凌晨三时停止了呼吸。

章立走了。走在红红火火的5月。走在冰冷寂静的凌晨。这有点像他的人生,辉煌壮丽却又安于淡泊。

转眼已五年,我依旧无法释怀章立的离去,他未免走得太早,那年他才56岁……我只好以此拙文抒解胸臆。为了收集他的点滴,我怕去,却还是数次去了章立那简朴的家,每每泪湿衣襟,方知失良师益友之痛!最近的一次去,是取章立的照片及书篆作品配文,阎慧领我进了书房,进门我就给章立敬军礼。阎慧在我身后道:“您的好友东海老弟看您来了……”言毕哽咽。我不再流泪,心中只念章立没有走。

在书房,章立端庄儒雅的标准相置于正中,仿佛依旧有他暖暖的目光。我伫立良久,环顾这融入章立诸多才思才情的小小空间,满架的大部头,《中国军事医学史》《秦俑书法精品》《书法字海》《西安碑林书法艺术》《史记》《四书》《资治通鉴》……几乎每本都有书签或折痕。《中国书法60年撷珍》编辑部寄给章立的邀请函,被阎慧用心地摆在香炉边。

我无意中看到案头有一笺小诗,阎慧追忆:章立出口成章,立刻成印,这本是他在病中发给一位军校老同学的赠别短信,鼓励战友转业后在广州再成就一番事业,他走后,她便记录下来――“明湖相识三十秋,心高志远意相投。谈医论道聊民族,著书立说报国忧。南北相去数千里,豪情侠骨各风流。英雄何处不本色,未愿风霜染白头。”

吟罢,我于悲伤中生出一丝慰藉:未得岁月染白头,书就风流亦千秋。冷静、儒雅、才华横溢的章立,将爱与怀念深深刻在了亲朋战友们心间!

(作者系《军嫂》杂志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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