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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汗宫

2010-08-06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阿拉旦•淖尔(裕固族) 我有话说

2010年8月6日星期五黎明正用她的手,脱去黑夜留下的最后一丝睡意。天披了雾一样的黑纱,使整个天空显得低沉而空旷。

我用眼睛凝望漆黑的晨雾,倾听黑夜呐喊黎明的声音。蒙古风情园可汗宫里,两只喜鹊像

吹着鹰笛的少年在我窗前鸣叫。它们的声音在晨雾里宏亮而急切,带着辽阔的穿透力,敲破了迷茫的晨雾,使整个可汗宫明亮起来。

时间久了,我和这两只喜鹊分不开了,有那么两次我早早醒了,像一个牧童般期待着喜鹊的到来。我的床直对阳台窗户,这使我有足够的时间来观望清晨的开始。躺在床上,张开眼睛就能看见可汗宫高大的蒙古包,金黄色的包顶和好看的木头围栏。这是一个牧场式的五星级草原风情园,居住在这里的人像天上的鹰一样放飞心灵。这是一个幸福的季节,到处飘着奶茶的香味,令人难忘的一个好时光。

可汗宫里,我天天享受着这个舒适、干净、优雅的环境,享受着大自然的风光带来的无限美好的心情。晨光里,我心情愉悦地走进天际与大地开拢结合的时刻。

5点钟,内蒙古的天亮了。太阳没有出来天先亮的那种时刻,是一个人灵魂开始的时刻。天和地静得没一点声音,大地举起生命把她交给了天,天不用语言,他知道这个时刻无须等待,不用声音,他把大地抱进怀里。母性的大地此刻带着她储备了一夜的甘露与天结合。

这个无声的空旷的没有一丝呼吸不带一根骨头的神秘时刻,我目睹了它的重量,经历了它的厚重。20多天里,我天天沉静在这样一种玄乐里,我整个的心灵与它相逢,守望天地相逢的目光。这个时刻没有了我自己,我是被天和地刚刚从曙色里降生的婴儿,我的眼睛是婴儿的光芒,我的心灵是婴儿初生大地的心灵。我的整个思维,只有此刻曙色清晨的干净和美。

可汗宫的“蒙古草原部落”里,有一个很大的成吉思汗营地和马文化博物馆。几百头牛拉着君主的大帐,威风凛凛越过草原,营帐门口守卫的将士只要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这是不可轻意冒犯的地方。虽然是塑造的营地,但我还是怀着敬畏的心感受当年成吉思汗的伟大和辉煌。在这圣神的部落里,我吸到了这个早晨的第一缕空气,闻到了潮湿的泥土发出的芬芳。

大地和天把我搂进怀里,天的灵光沐浴了我。大地的气息丰满了我的思想,把清晨最美的语言给了我!

他们抱起我,把我稳稳放进天与大地结合的心脏里。我是他们的莲花,我是结合大地和天空的眼睛。天空和大地洗清我的头颅,给了我一双明亮的眼睛。

坐在可汗宫里,我成了一个灵性的女人。我用步伐丈量季节,用耳朵思考声音。心灵奔放出大地的情怀,我向天地做祈祷,向他们诉说着人间的苦难和幸福!

风里,我与成吉思汗对话。扶摸那些巨大的拉车牛,在它们耳边轻轻低语,我知道它们是有灵性的,牛听懂了来自另一片草原的声音。

坐在君主的大帐前,我等待他来把我迎接,我想做他的妻子。可惜时代错过了,我还是一次一次跑进他的营地,坐下来思考历史吧!

这里的风有语言,我听到每一次吹来的风里,都是成吉思汗铁骑的声音和将士的面孔。在可汗宫的风里我找到一群羊。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群羊。

黄昏的晚风里,羊以它身体的气味喊我,这种浓浓的气息使我熟悉又亲切。不论在哪里,只要我闻到它,浑身的神经就抖动,这种味道,一瞬间就能把我带到我放牧牛羊的那片牧场,我的出生地―――八个家草原。长久以来,这种只有羊才有的独有气息,成为我生活里无法分开的一种语言。它的气息不论在哪里出现,都让我深切怀念我的牧场,多少年来这种味道一直沐浴着我,成为我生命中无法抛弃的环境。

现在,羊的味道再次传来时,我以为它是风里来自远方一个牧场的气息。我想象远方牧场上正有一群肥壮的牛羊,那儿的水草一定很好。风里,我第三次闻到羊群的气息时,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引诱我向前,我开始寻找,闻着风的味道寻找。

这时候天色临近黄昏,天降低了身体,用舌头舔着大地。树木凸显得高大而粗壮,令人心痛的夕阳接近了天色。

前方,一群羊在霞光下啃草,缓缓向前移动。快感从我身体里迸发出来,夕阳把我燃烧成一团火。我迈出牧人的步伐向前冲去。这是一大群羊,它借了风喊我来,羊们肯定是想我了,它们知道我的心灵从来没有停止对羊的怀念!

一只羊它太深地长进我的思想里。它成为我降生土地和一个女孩所有青春的成长。我曾是多么羡慕读书的女孩,这种渴望20年来成为我身体的一种疾病,导致我长期失眠,使我脸上留下难看的痕迹。

放羊那些年我是一个小女孩,我是怎样和风雨走过了茫茫草原,我的青少年生活里装满了羊粪味和大自然的气息。少年的我渴望天上太阳红红的,我的身上就暖和了。我对阳光的渴望大过了我的成长。我是被祁连山的寒冷冻怕了,没有太阳放羊我冷。我捡牛粪的小手被冬天的寒冷打破,红线似的血痕从我手上不时流出来,这是少年的我对自己身体最初的阅读。

那时候,我以为每个女孩子都和我一样要放羊,做牧场里所有的劳动。这种错觉一直维持了好多年,直到我见到一个城里女孩才明白女孩子是能读书的,我才知道生存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人和人是有差别的。城里女孩干干净净,脸白得像桃子,我的脸上呢还留着冬天紫色的印记。

最吸引我的是城里女孩的新衣服,那雪白的衣服在她们身上是那样合适,不大不小,她们简直就是来诱惑我的小公主。她们的美丽在我眼睛里放出一团一团光来。我的心在风里一阵一阵向她扑去,我希望她多看看我,每一次她的眼睛落在我身上都如阳光照在我身上一样温暖。

看着她我鼓了很大勇气问她穿了谁的衣服,她说是她自己的衣服,我很惊讶一个小孩子能有自己的衣服。接着我还知道她还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呢。我缠着姐姐带我进城,姐姐说等剪了羊毛卖了钱就带我进城。可是,剪羊毛是夏天的事情,那是一个漫长的季节。我认为进了城我就是城里人了。我在城里女孩身上闻到了一股糖一样的清香味,我只知道羊和青草有味道,原来人身上也是有味道的。

不同的味道在风里带给我一种渴望和美好,可汗宫里,风里飘来羊群的味道,使我思想长满欲望,眼睛发出光芒。我被羊群的味道吸引着,顺着风我走向它们。

我在接近羊群时,首先听懂了羊的语言,如同牧人手里握的鞭子掌握羊的命运。我老远向牧人打招呼,他姓董,是一个小个子男人,60来岁,讲起话来很精神,非常友善。我们的谈话很投机,没有隔阂,直接坦率。他告诉我他的家庭和他年轻时的故事。

你是来这里玩的?

我是来这里学习的。那只母羊它怀了双胞胎?

是的,它每年给我一肚子生产三只羊羔。你学习什么来了?

我学习写字。

写字?他看着我,终于没有明白我的回答。而我再也找不到更准确的答案。我觉得我很对不住他。可是,我的确是来学习写字的,多少年来我都一直这样认为。他用了风吹草原的眼神打量了我,而后又问你从哪里来的?

甘肃。

甘肃,很远呀,我知道那地方,风沙大,很荒凉。

小个子男人突然靠近我,你怎么这么熟悉羊?他问。

18岁以前,我和今天的你一样放羊。

噢,原来是这样。他诚恳地向我微笑,眼睛里充满友爱。我的思想这时候整个地奔走在草原上,身体和大地紧紧拥抱。

这时候夕阳正在西下,黄昏带着迷人的光芒,把天和地分成两半。我和牧人随着羊群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陪他走一段。我们继续说着牧场上的事情,谈着丰收和季节变换。

西边最后一丝晚霞血一样红,放射出神秘的震撼人心的孤独的美。我陪着牧人和羊群来到了羊圈,羊们一个一个像温顺的孩子走进羊圈里。我知道今天羊们心情很好。

我离开时,在牧人的眼睛里看到了只有牧人才熟悉的那种眼神,我的心一阵痉挛、痛疼。身为牧人,不论在哪一片草地上,心灵都离不开孤独。几分钟后就将是黑夜。闻着风里浓烈的羊粪味,踩着青草,我的心灵回归在牧场。

暮色,庞大的黑密集而来,可汗宫在草原上如一颗硕大的珍珠,美丽而安祥。这个吉祥的时刻,我把心放进了可汗宫,我知道它将使我再次拥有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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