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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与永恒

2001-07-10 09:32:00 来源:博览群书 田 松 我有话说

个人的知识

  
  早晨起来读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列维—斯特劳斯认为原始民族对于自然的知识一点也不比所谓的文明人差。而且这些知识并不如文明人所想的出于实用的目的。“它首先是为了满足理智的需要,而不是为了满足生活的需要。”斯特劳斯列举了很多例子,说明原始民族对于植物和动物的认识达到了相当高深的程度,他们用来描绘植物和动物的丰富词汇是现代人所难以企及的。
  
  按照荣格的说法,人类各民族的大脑具有解剖学上的一致性,因而其集体无意识也有着惊人的一致。照此逻辑,人类的思维方式也该有相当的一致才对。对于原始民族,与他们的关系最密切的应该是植物、动物、大地和星空。从思维经济的角度出发,当植物获得了足够的名称,对它们进行分类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分类是科学的开始。这里有一个巧合:中文科学之科的本意就是分门别类,如科目。又如科举,乃是分科之举。而science的古希腊字源,也是分类的意思。
  
  分类是对事物的归纳和总结。不知道在东巴经里是否有相关的内容。可以肯定的是,东巴经里有大量的描述生产过程的记录。李例芬翻译的经卷中就有一部讲到了非常详细的种庄稼的过程。
  
  我问和品正:既然东巴是纳西族的知识分子,那么他们是否会思考一些普通百姓所不大关心的精神问题?
  
  和品正答:当然。他们不单是会思考一些普通百姓不关心的抽象问题。而且,即使是普通百姓的问题,他们也懂得更多。比如一些要求更多技能的行业,木匠、医生等,都掌握在东巴手里。
  
  我问:这些东巴除了接受传统的知识,是否还有一些个人的思考。这些思考是否有文字流传下来。
  
  和品正:这些还没有发现。不过我们在翻译经书的时候,有时东巴见到某部经,会说,这是某某东巴写的,你看这里他写的和别人不一样。有些大东巴讲经特别生动,会增加许多细节。在传承的过程中,他会有个人的发挥,但是独立的个人作品似乎没有。
  
  经文记录的是集体的智慧。但是对于科学的发生来说,个人的资料更有价值。如果有哪位东巴写日记,就可以从中看到一个东巴作为知识分子个人的独立的思考,看看他在思考哪些问题,是否有对传统观念的反思。
  
  刚刚看东巴文化研究所编印的研究资料。李静生写了一些《丽江近代东巴人物小传》,其中在和士诚条目下提到大东巴牛恒曾经用东巴文写了两部药书,可惜在“文革”时同其它东巴古籍一起被烧了。前几天看到一篇文章,谈到发现了零星的东巴文信札。
  
  不过,由于东巴文自身的缺陷,似乎不足以完整表达个人的思想,即使能够表达,是否仍然只是一个提醒,而不能起到交流的作用?不知道牛恒的药书别人是否能够看懂,别人是否能够填充他著作中实词之间的空隙。
  
  和品正看了一眼我的提纲,说:你研究这些问题,晚了二十年。大东巴都已经不在了,现在的东巴没有一个会看星的。
  
   2000年9月3日 丽江 地区歌舞团招待所
  
  
两个纳西族

  
  通过这几天的访谈,我越发感觉到,存在两个纳西族。一个是统治者——木氏集团;一个是平民。
  
  东巴教其实还算不上宗教,翻译成“教”是个错误。东巴是民间的优秀分子,和品正说,东巴掌握着民间最需要技能的行业,如木匠、皮匠、医药等。同时,东巴也掌握着平民的精神世界。纳西族平民的知识体系、信仰体系都由东巴传承,并由东巴实施。民间的的重大事件一般也是在东巴的参与下进行的。当然,这种“重大”首先并不是对于民族或部落而言的,而是对于家庭和个人而言的。东巴仪式的大部分也都是以家庭为主体安排的,只有祭天是全民族性的,但是各个祭天群所采取的仪式和时间并不相同。这种不同表明,祭天也是民间性的。
  
  那么,木土司在祭天中处于什么位置?
  
  木土司统治纳西族大部分地区长达四百多年,这种统治是如何贯彻,如何延续的?木土司是否有属于自己的知识分子?木土司的精神统治如何进行,木土司和东巴是怎样的关系?所有这些问题都是问题。
  
  关于木府的资料非常有限,大概引用最多的是《木氏宦谱》,这个谱牒记录了木土司自元以来历任土司所做的大事,据说连忽必烈送一顶帽子都记录下来。但是,这个宦谱是用汉文书写的。那么,木土司是否也用东巴文记录过身边的事物呢?
  
  按中原的惯例,每一任王朝无论大小,都有专职史官。木府是否也有类似的安排?
  
  从目前的资料看,似乎没有。木府与平民似乎在文化上是脱节的。或者说,木府不大关心本民族的精神文明建设。这样,平民的精神世界由东巴掌管。而作为统治阶级的木氏家族,所欣赏的却是其他文化。从明开始,木氏家族开始仰慕汉文化,木氏弟子都受到过良好的汉文化教育,以与汉族知识分子诗文唱和为荣,有许多人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造诣,甚至有不少人参加科举,进士及第。但是,民间的汉文化教育直到改土归流之后才开始普及。有许多学者认为,改土归流前的木府垄断了汉文化教育,不让平民百姓受教育,是愚民政策。这种看法仍隐含着大汉族主义在里面,它假设了只有汉文化教育才是教育的前提。十九世纪俄罗斯贵族仰慕法国文化,以说法语为时尚,也没有在平民阶层普及法语。但是,由于俄罗斯知识分子的主体也是贵族,本民族的知识积淀已经相当深厚,即使没有沙皇的支持,他们仍有足够的能力推动本民族的文化。
  
  但是,纳西族不然。如果按照中原小国的惯例,作为统治阶级的木府本来应该培育自己的知识分子,使自己实现对平民的精神统治。任何有效的统治都是政教合一的。但是,木氏贵族却放弃了自己本民族的知识分子,让他自生自灭。而自己却不断地吸收外来文化,木氏贵族请到府中的文化人有各派藏传佛教的喇嘛,有内地的和尚道士,也有汉族的正统知识分子。而东巴在木府中的位置却越来越低。由于东巴文不能充分地表达作为知识分子的东巴个人的思想,纳西族的民间知识分子的思想就被湮没了。最先放弃传统文化的竟然是统治阶层,那么,木府对于百姓的精神统治如何进行?
  
  在木府有意识地学习外来文化的同时,平民也在无意识地被周边民族的文化渗透。与藏族相临之地区逐渐藏化,与白族相临地区白化,还有大量的交通发达距离中心城市丽江较近的地区汉化。丽江城木府周围出现了大量的木和两姓之外的纳西族,也应该有这种文化上的关系。
  
  所以,纳西族在文化上有两个。一个是主动接受外来文化的贵族阶层,一个是自生自灭的以东巴为精神领袖的平民。
  
  这些天在东巴所调研,发现现代纳西族也有两个,一个是开放的,一个是封闭的。
  
  这几天,李例芬老师一直给我提供实际的具体的帮助。但是,我来东巴所最需要查阅的是100卷煌煌巨著《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我希望所长能给我一条便路,使我可以更方便地查阅已经出版和即将出版的译注全集。我提出看校样,或者看光盘。但是被所长同志一口否决了。他没有什么理由,只是翻来覆去地说,你这个要求让我们为难了,你这个要求让我们为难了。即使已经出版的部分,也不想借给我。他说,丽江已经有五个单位买了这套书,我们已经提供给社会了,可以让社会利用了。如果每个人都提出你的这样的要求,我们很难工作了。最后,他让我去图书馆。
  
  在东巴文化节论文摘要集中,收入了瑞士苏黎世大学民族博物馆馆长《关于建立纳西东巴经共享联盟的建议》,提出建立网上数据库,全世界各地的东巴经一律上网,资源共享。我想这个建议一定不会被东巴所接受。
  
  2000年9月5日 丽江 地区歌舞团招待所
  
  
纳西话的国际音标·下水道

  
  今天上午去东巴所,跟李英学纳西话里的国际音标。纳西语中有许多音是汉语和英语没有的,但是学起来并不太难。纳西话也有声调之别,也是四声,但与汉语四声不尽相同。
  
  午饭前,同和积贵老东巴聊了一会儿。老先生的汉语我听起来很费力,勉强可以交流。老先生的照片和名字在很多地方都出现过。东巴所现在只有他与和开祥在做释读工作。和开祥是我进东巴所见到的第一个人,他开始对我很友好,主动介绍自己的名字,问我从哪儿来。但是,当我第二天去给他录像时,他却不许,而且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和积贵则很友善,我进门的时候,他正在给一个条幅上的东巴字添色。我问他在写什么,他认真地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解,原来是一些吉祥的话,幸福如意之类。老先生解释说,是所里安排的任务,做礼物用的。我一看,老先生已经写了一小摞了,都是同样的文字。想起我去和开祥屋里时,他也在画类似的文字。看来释读工作已经结束,就让这两位老东巴创收了。
  
  昨天听和品正说,和积贵用东巴文写了一本书,讲述一个人的一生。这一生中就贯穿了各种各样的东巴仪式。可惜,还没等我问这个问题,午饭时间到了,我不好过多打扰,暂时告退。
  
  下午去李锡的东巴文化博物馆,地点就在黑龙潭公园后门外,从东巴所出去,向右转,一直走,走出公园就到了。路过珍珠泉的时候,我不由得停了一会儿。今天阳光好,潭底的石头闪耀着清晰的光影。水中生长着的几棵大树使幽深的水面蒙上一层绿色。有游人来,他们鼓掌。导游说,大家一起喊话,一起鼓掌,水中就会冒出大大的气泡,表示黑龙对大家的欢迎,于是他们鼓掌。
  
  想起早晨进门的时候,游人问导游香格里拉。导游说:香格里拉就在我们丽江。早听说丽江和迪庆在争香格里拉这个名字,这次亲眼目睹。正好附近有一个书摊,导游就指着书摊上《消失的地平线》,说:这是美国人希尔顿写的一部小说,说战争期间一个飞机失事,有三个美国人就来到这个地方。当地人对他们特别友好,他们觉得像世外桃源一样。这个地方就在我们丽江。当时丽江有一个香格村,一个里格村。拉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纳西话来了。这种解释让我哭笑不得。居然凭空杜撰出两个村子来。如果我要问香格和里格在纳西话里什么意思,这两个村子现在在什么地方,不知他能否还编得出来。但是,丽江确实有一个香阁里,李锡的博物馆中有一块石碑的拓片,上面清清楚楚地有这个地名。在洛克的书中,也记载了这个地名。
  
  旅游把存在的事物蒙上一层纱,把不存在的事物糊上一张纸。
  
  虚虚实实的一切,都是旅游的好资源。
  
  到博物馆,见李锡正好从办公室出来。我说:你的电话没有人接,我就直接走过来了。李锡说:有一个你的老乡。
  
  果然是老乡。大连理工大学建筑系的李冰,想要做一个与文化有关的建筑设计作为硕士毕业论文。李锡正在申请一个6000万的东巴文化博物馆扩建工程,与李冰的题目正相符合。
  
  不过,我找李锡是关于下水道的。据说,木土司府的地下发现了陶瓦制的下水道,这与我所关心的水的利用和垃圾的处理有关。白庚胜说李锡写过这方面的文章。李锡反倒约我与他合作,整理已有的资料。李锡想请李冰也参与这个课题,但李冰说时间不够,马上就要回大连,但不妨一同看一看。李锡说:在许多地方都发现了水管。在白沙施工发现的管道是陶制的,木府维修时发现的管道是石头凿出来。我问,有釉吗?李锡说:没有,所以才说是陶瓦。
  
  恰好昨天刚与白沙乡陈乡长通过电话,约好了星期三。
  
  明天早晨九点在博物馆集合,去白沙。
  
   2000年9月5日 丽江 地区歌舞团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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